暮春的雨絲裹著槐花香,飄進應天府西市的青石板巷。
陳默立在染坊二樓的木窗前,望著巷尾那座新立的朱門小廟,簷角掛的銅鈴被風一吹,叮咚聲混著賣花擔子的吆喝,倒像是給誰唱的安魂曲。
沈老說,這是這個月第三座執刀祠身後傳來紙頁翻動的輕響,蘇清漪捧著一疊卷宗走近,素白裙角掃過青磚,從北境的邊鎮到江南的水村,百姓自發捐錢建廟,供的是...您的牌位。
陳默轉身接過卷宗,最上麵一張畫著祠內陳設:檀香案上擺著半塊殘碑——正是代天執刀的複刻品,兩側塑著泥像,左邊是他穿玄色勁裝的模樣,右邊竟塑了蘇清漪執筆批文的姿態。
畫像下方歪歪扭扭寫著執刀大人保風調,首輔娘子佑糧豐。
前日有個老婦在祠裡跪了整夜,說她孫子發燒,對著牌位磕了三百個頭,燒退了。柳如煙從樓上轉上來,腰間監察院的銀魚佩碰出細碎聲響,查了才知道,是她兒媳半夜偷偷請了郎中來。
可老婦非說執刀大人顯靈,把藥錢都換成了香油錢。
程雪抱著個青銅羅盤走進來,指針在刻度上瘋狂震顫:龍脈監測顯示,這些祠堂的香火氣正往您原先的氣運方位彙聚。
若任其發展...民間信仰會形成新的,您就算隱退,也會被架在神壇上。
陳默指尖摩挲著卷宗邊緣,想起三年前在邊境戰場,他帶著三千死士夜襲敵營時,士兵們喊的是執刀大人不死;想起去年江南發大水,他讓人開官倉放糧,百姓跪在泥裡喊的是執刀大人活菩薩。
那時他隻當是民心可用,卻沒料到,這的民心,正悄悄變成捆住他的枷鎖。
去看看那座祠。他突然說。
蘇清漪的眉峰微挑:你現在的身份...
就穿常服。陳默扯下腰間象征隱退的竹牌,神走了,廟還在——總得有人告訴他們,廟該拆了。
西市的執刀祠藏在巷深處,朱漆門扉被香火熏得發暗,門楣上代天司命四個金漆大字刺得人眼疼。
陳默剛走近,就聽見裡麵傳來抽噎聲。
執刀大人,我家那口子賭錢欠了債,您顯顯靈,讓他改了吧...
我家閨女要嫁去外縣,求大人保她路上平安...
幾個老婦跪在蒲團上,額頭碰著青石板,香灰落進鬢角的白發裡。
供桌上堆著雞蛋、棗糕,甚至還有半塊沒吃完的芝麻糖——分明是哪家孩童偷偷塞的。
老姐姐,這廟是啥時候建的?陳默蹲在門檻邊,問個梳著銀簪的老婦。
老婦抬頭,渾濁的眼睛亮了:哎喲,您是外鄉人吧?
這廟建了整三個月啦!
是前街王鐵匠牽頭,說執刀大人當年砍了那害民的貪官,咱們百姓得記著他的好。她指了指供桌後的壁畫,您瞧,這畫的是大人夜襲敵營,那是大人開倉放糧,比戲文裡唱的還真切!
可執刀大人現在不在應天府了。陳默輕聲說。
老婦愣了愣,從懷裡摸出個布包,打開是枚銅製的小牌,刻著二字:不在怕啥?
王鐵匠說,大人的魂兒在碑裡,碑在祠裡,咱求啥都靈驗。
前兒天我家孫子摔了腿,我把這牌貼他腿上,第二天就能跑了!
柳如煙在後麵攥緊了拳頭,監察院的銀魚佩硌得手背生疼。
她見過太多這樣的:百姓把治不好的病、求不來的運,全塞進這小小的祠堂裡,就像塞進個不會拒絕的神龕。
奶奶,那要是您孫子的腿沒好呢?程雪突然開口,聲音像浸了冰水,要是求了牌位,債還是還不上,路還是不平坦呢?
老婦的臉皺成核桃:那定是我心不誠。
王鐵匠說,大人最疼咱們百姓,可心不誠的,他就不管。
陳默站起身,目光掃過祠堂四角的永鎮災厄福澤萬代橫批。
這些字他太熟悉了——從前在祖祠守碑的沈歸舟說過,前朝的神祠裡也刻著一模一樣的話,直到神權壓得百姓喘不過氣,才激起民變。
拆了。他說。
眾人皆是一震。
清漪,讓工部出文,所有自發修建的執刀祠,三日內拆成平地。陳默轉向柳如煙,如煙,監察院盯著,敢貪拆祠銀錢的,按貪墨賑災款論罪。最後看向程雪,雪姑娘,把龍脈監測的數據做成圖,讓各州府的官老爺們看看,百姓的香火不是供神,是供他們自己。
蘇清漪突然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繭子傳過來:你知道百姓會鬨的。
鬨就鬨。陳默望著祠堂外飄起的雨,想起十年前他在宰相府掃院子時,老管家指著院角的野菊說:花長在磚縫裡,是因為磚壓得太緊。現在他要搬開這些,哪怕會驚了正在磚縫裡躲雨的人。
傍晚時分,西市的執刀祠前圍了一圈百姓。
王鐵匠舉著鐵鍁擋在門前,脖子上的青筋跳得像要爆:要拆祠?
除非踩著我的屍首!
執刀大人救過我兒子的命,這祠是我拿打鐵的錢一磚一瓦壘的!
陳默分開人群走進去,雨水順著青衫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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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鐵匠看見他的臉,鐵鍁掉在地上。
大人...
王大哥。陳默彎腰撿起鐵鍁,你兒子的命,是當年我帶軍醫隊衝進疫區救的。
可軍醫隊裡有十個兄弟,他們的名字,你記得嗎?
王鐵匠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你女兒的聘禮錢,是我讓戶部撥的賑災銀。
可撥銀的折子要過六處衙門,批折子的書吏熬了三個通宵,你記得嗎?陳默把鐵鍁遞給他,這祠裡供的不是我,是你心裡的怕——怕災病,怕官貪,怕日子過不下去。
可你怕的這些,該由官府扛,由你自己扛,不該由我扛。
雨越下越大,人群裡有個小媳婦突然開口:我男人去年修河壩摔斷了腿,是裡正帶著人抬他去醫館的。
我當時也想求祠,可裡正說彆求神,求我。
現在我男人能挑半擔米了。
我家那口子戒賭,是他娘拿剪刀戳了他手背!老婦摸了摸懷裡的銅牌,突然笑了,我孫兒的燒,本來就是要退的。
我呀,是老糊塗了。
王鐵匠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舉起鐵鍁對準祠門:拆!
我王鐵匠再建,就建座...建座學堂!
讓我家小子讀書,明白這世道,不是靠神,是靠人!
青瓦墜地的脆響裡,陳默望著漫天雨幕。
他知道,拆了一座祠,還有十座、百座藏在百姓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