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輪紅日,光芒萬丈,其輝耀卻同時灑向相隔萬裡的兩個世界。
東方,大宋,金州安康郡。
這裡是秦巴腹地,漢水之濱,北依秦嶺,南枕巴山。清晨的薄霧如同輕紗,籠罩著江岸人家。濕潤溫和的風,帶著漢水的水汽與山間草木的清香,吹拂過青石板鋪就的街道。
一位身形瘦削、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道袍的道士,騎著一頭溫順的小毛驢,嘚嘚地走在下通往漢江碼頭的碎石街道上。他看起來風塵仆仆,麵容平凡,唯有一雙眼眸深邃得仿佛能裝下整條漢江。正是跨越時空歸來的劉混康。
安康,茶馬古道上的重鎮。產於江南、巴蜀的茶葉在此彙聚,經漢水航運北上,換回西北的戰馬與皮毛。碼頭已然蘇醒,號子聲、搬貨聲、船隻往來破浪聲,交織成一片繁忙而富有生機的景象。這裡也是他名字的來源——“混康”,取“混同康泰”之意,寄托著父母最樸素的願望。
空氣中彌漫著茶葉的清香和江水的氣息,那是故鄉的味道,溫和而溫潤,與他剛剛離開的羅馬那帶著大理石與欲望氣息的燥熱截然不同。
就在這時,一陣粗獷、蒼涼卻又充滿力量的號子聲,從漢江岸邊傳來:
“嘿——呦——嗬!腳踏石頭——嗬!手刨沙呀——嗬!為兒為女——嗬!把船拉呀——嗬!”
是纖夫!那些赤著上身、古銅色的脊背繃緊如弓、將沉重貨船逆流拉上的漢子們!這號子聲,是他兒時最熟悉的背景音,是刻入骨血的鄉音!
劉混康身形微微一震。他勒住毛驢,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眼中流露出複雜難言的情緒。經曆了羅馬的權謀、法蘭西的掙紮、北境的獸罡、時空的變幻……兜兜轉轉,最終回到這裡,聽到這最原始的、與自然搏鬥的生命呐喊。
他忽然翻身下驢,拍了拍驢背讓它自去一邊吃草。然後,他脫下道袍,露出裡麵同樣樸素的短褂,走向那群正在奮力拉纖的漢子。
“老哥,搭把手!”他自然地走到纖繩旁,將那粗糙沉重的繩索扛上自己看似瘦削卻蘊含無窮力量的肩膀。
纖夫們有些驚訝地看了看這個突然加入的陌生道士,但繁重的勞動讓他們無暇多問,隻是嘿呦一聲,默認了他的加入。
“嘿——呦——嗬!”劉混康和著號子,邁開腳步,與纖夫們融為一體。他並未動用任何法力,隻是純粹地以肉身之力,感受著繩索傳來的沉重,感受著腳下鵝卵石的濕滑,感受著汗水從額角滑落。
一步一嗬,逆流而上。
就在這最原始、最純粹的勞動中,就在這故鄉的風與號子裡,他深紅真罡的最深處,仿佛被某種同頻的力量觸動,忽然傳來了一陣清晰而悠遠的歌聲——那是石光明的聲音,跨越了時空,在他的識海中響起:
“忽反顧以遊目兮,將往觀乎四荒。
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
民生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為常!”
屈原《離騷》:忽然我回過頭來縱目遠望,我將往觀四麵遙遠的地方。佩戴著繽紛多彩的服飾,菲菲芳香更加顯著。人們各有自己的愛好啊,我獨愛好修潔並且習以為常!)
這歌聲,清越超然,充滿了對理想的執著追求與不同流合汙的高潔誌趣,與他此刻正在進行的、最底層的體力勞動,形成了奇妙的對照與共鳴。
“好修以為常……好修以為常……”劉混康喃喃重複著最後一句,肩上的纖繩仿佛不再沉重。
是啊,民生各有所樂。有人樂享富貴,有人樂掌權勢,有人樂隱山林。
而他所追求的“道”,他所“好”之“修”,究竟是什麼?
是至高無上的法力嗎?是時空穿梭的神通嗎?是左右帝國命運的權柄嗎?
或許是。
但或許,更是在經曆了這一切之後,仍能放下所有神通,扛起一根纖繩,腳踏故鄉的土地,聆聽最樸素的號子,感受最真實的人間煙火。
“修”在雲端,亦在塵土。
“道”在無極,亦在漢水一滴浪花之中。
刹那間,他體內那浩瀚無邊的深紅真罡仿佛徹底褪去了最後一絲煙火氣,變得圓融無礙,真正與他的靈魂、與這方生養他的天地完美合一。他不再需要刻意去感知、去調動,天地萬物皆是他,他亦是天地萬物。
他停下腳步,鬆開了纖繩。周圍的纖夫們驚訝地看著他。
劉混康對著他們微微一笑,笑容平靜而溫暖,仿佛初升的陽光。他拾起地上的道袍,重新穿上,對著漢江長長一揖。
然後,他轉身,一步踏出。
身影並未消失,卻仿佛融入了安康清晨的風裡,融入了漢江的水汽裡,融入了那永恒不變的纖夫號子裡。
無處不在,卻又無跡可尋。
他回家了。
而他的“道”,也終於在故鄉的晨風與號子聲中,得以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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