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個旬休。
學堂內,氣氛卻比往日更加肅穆。
李漁正襟危坐,手中捧著一本不知翻了多少遍、書頁已然泛黃的《程文集》。
“今日,我們不講經義,不談史鑒,隻說程文。”
“所謂程文,便是你們府試、院試,乃至將來府試、會試的敲門磚。”
“文章做得好,平步青雲;做得不好,縱你滿腹經綸,也隻能是皓首窮經。”
他目光掃過下麵一張張稚嫩的臉龐。
“此篇《民為邦本論》,乃是弘治十五年府試的解元之作。”
“其破題之精,承題之穩,起講之妙,皆是爾等楷模。都聽好了……”
李漁開始逐字逐句地剖析文章。
“‘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此八字破題,穩如泰山,引《尚書》之言,開宗明明義,無可挑剔……”
堂下的孩子們聽得如癡如醉。
這篇文章對他們而言,不啻於天書。
但在李漁的講解和宋河時不時的“翻譯”下,他們仿佛也窺見了一絲文章大道的玄妙。
宋河也在聽,但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奮筆疾書。
他眉頭微蹙,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當李漁講到“故善為政者,必先安其民;安民之道,惟在足其食、暖其衣、輕其賦……”時,宋河的手突然停了。
他舉起了手。
這個小小的動作,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講台上的李漁。
在官學,舉手提問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
但在此刻,在李漁講解他最為推崇的程文時舉手,意義卻截然不同。
“宋河,你有何疑問?”
李漁停下講解,和善地問道。
他並不覺得宋河是在搗亂,這孩子求知若渴,他提出的問題,往往能切中要害。
宋河站起身,先是對著李漁躬身一禮,才開口道:“先生,學生有一惑。”
“此文立意高遠,論證詳實,確是佳作。但通篇皆言‘如何安民’,談及‘足食’‘暖衣’,卻未曾深究‘食’從何來,‘衣’在何處。”
“文章大談‘輕賦’,可若國庫空虛,邊防不固,盜匪橫行,又何談安民?”
“學生以為,此文更像是空中樓閣。說得都對,卻無一字可真正落地。它隻告訴為政者‘應該做什麼’,卻沒有說‘要怎麼做’。”
“若考生隻會寫這等錦繡文章,他日為官,恐是百姓之禍。”
話音落下,整個學堂死一般的寂靜。
周小胖張大了嘴,手裡的毛筆滴下一大團墨汁,染黑了剛抄寫的段落。
劉二狗等人更是麵麵相覷。
宋河這是在質疑解元公的文章?還說這是禍國殃民?
這膽子也太肥了!
李漁也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著宋河,渾濁的老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光芒所取代。
多少年了?
他教了多少學生,批了多少文章,從未有人能跳出程文的窠臼,從“實務”的角度去審視一篇範文!
足其食,食從何來?是農桑,是水利,是商貿流通!
暖其衣,衣在何處?是紡織,是稅收,是產業聚集!
輕其賦,國庫何為?是如何開源節流,如何在不傷民力的情況下,充盈國庫,以強兵,以安邦!
這些,是一個十歲孩童能想到的問題?
“好!說得好!”
李漁猛地一拍講台,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說得太好了!紙上談兵終覺淺!我輩讀書人,若隻知引經據典,堆砌辭藻,與那書櫥何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