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離了那座廢樓,雨卻像沒出完的氣,一路跟著我們往下遊飄。
柴油機“突突”地咳嗽。
水生把舵壓得極低,船頭像老牛犁地,貼著南岸緩行,生怕一個不小心又撞進什麼暗渦。
我蹲在艙口,拿螺絲刀挑著昨夜被磕掉的漆。
耗子抱著他的寶貝電台,正拿油布小心翼翼地擦著,嘴裡碎碎念個沒完:“這鬼天氣,空氣濕度快飽和了,等會兒信號串擾,保不齊能聽到閻王爺開會。”他昨晚被老鼠嚇掉半條魂,現在隻能靠擺弄設備來壯膽。
“教授,”耗子突然抬頭,嗓子發乾,“你說……那石棺裡到底有啥?真就一截骨頭一支嗩呐?”
“覺得個屁。”我把螺絲刀往桶裡一扔,濺起鐵鏽味的水花,“夢就是夢,你還真想領個粽子回去?”
嘴上硬,心裡卻虛。
那個夢做的太邪乎了,明明三人就在石台上聊天打屁等天亮,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啥時候睡著,啥時候開始做夢的。
那嗩呐還彆在我腰後,我下意識摸了摸,這東西到底怎麼到我手上的。
雨下到辰時才停。
太陽慢半拍地探出半張臉,霧氣從江麵浮起,先是薄紗,再是棉絮,最後稠得能捏出水。
兩岸青山被霧吃了,隻剩幾截刀劈似的崖頂浮在雲上。
水生把船速放到最低,螺旋槳輕撥水麵,船便像片樹葉,被霧推著走。
耗子憋得難受,把他的“土聲呐”——一個改裝過的聽診器,貼在船板上,耳機罩住耳朵,聽了半天,一臉晦氣地摘下來。
“咋樣?”我問。
“啥都沒有,全是發動機的回音。”他嘟囔著,轉而摸出半包被雨水泡皺的“大前門”,一人散了一根。
“這霧濃得跟屏蔽層一樣,啥都看不見,最適合摸哨。”火機“哢噠”一聲,火苗剛冒頭就被霧掐滅,隻剩一點暗紅在唇邊明滅。
霧越來越重,十步之外隻剩輪廓。
我把那半張皺得跟老太太臉皮似的的水文圖攤膝蓋上,打火機湊上去燎背麵,米湯顯的字兒早褪成三條蚯蚓乾,就一條還算有點職業精神,死挺挺地杵著峽口。
“左岸那溜航標燈,一盞都不亮,有人把電給掐了。”水生終於舍得開金口。
我心裡“咯噔”一下,涼了半截,講真,這年頭敢在三峽庫區玩燈下黑的,除了那些半夜偷摸挖沙子,祖墳都能刨穿的狠人,就是我們這種自詡“水下遺物回收工程師”的了。
說白了就是撈破爛的,但加了“工程師”仨字,感覺自己立馬能參與南水北調了,人嘛,就活個念想。
柴油機“突突”兩聲,跟得了肺癆似的,一頭紮進霧裡。
船速降得比老牛拉車還慢,浪頭卻跟磕了藥一樣,一個比一個躁。
水生右手死攥著舵,左手抄起根兩米長的竹竿,竿子頭纏著塊白布。
他把竿子往水裡一捅一捅的,測水深。
“十七米、十九米、二十一米……”
他娘的,他每報個數,耗子的臉就白一分。
我知道這節奏——上遊大壩又開閘放水了,峽裡水位半小時內能給你拔高三米,斷崖式漲潮,專治各種不服。
話音沒落,船頭猛地一斜,就跟被水鬼踹了一腳似的。
水生嘴裡爆出一串聽不懂的方言,大概是罵娘,然後低吼:“抓穩了!”
柴油機發出一陣咳嗽,船身硬生生橫著蹭出去,右舷的護板擦著崖壁,“吱啦——”一聲,爆出一長串火星子。
就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耗子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尖叫:“哥!哥!快看牆上!”
我一抬頭,一塊凸出來的岩麵正貼著我鼻尖滑過去,那岩麵被雨水衝得烏漆嘛黑,偏偏在剛才那串火星子裡,閃出一行新刻的字。
那顏色,怎麼說呢?
鐵鏽紅混著暗褐,淋漓拉碴的。
【24小時內離峽,否則變魚】,落款是個年份:1974.6.30
“手電!懟上去!”我吼了一聲。
耗子把戰術手電打過去,一束強光照得那行字像剛結痂的傷口。
“真他媽見鬼了,這絕對是新刻的!”他聲音發飄,跟漏了氣似的,“石灰岩風化,沒十年下不來這效果。可你看這茬口,雪白雪白的,三天,超不過三天!”
我伸手過去摳了摳,指尖立馬沾上一股又腥又甜的味兒——鐵鏽味兒裡摻著血腥氣。
這是“鐵鏽粉調人血”的老法子,山裡神棍畫符用的,說是能鎮邪,幾十年顏色都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