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五年又是一場冬雪,比往年早了半月。承德城裹在素白裡,少帥府回廊下的積雪薄得像層糖霜,雲瑾裹著素色貂裘立在窗前,指尖反複摩挲袖口的銀線梅枝盤扣——那是陸承澤去年從蘇州捎來的,針腳裡還沾著未化的雪粒,涼得像他昨夜批閱文書時凍得發紅的指尖。
書房內,鋼筆劃過紙頁的聲響斷斷續續。陸承澤坐在案前,熱河省防務報表攤開半幅,深紫色督辦官服搭在椅背上,領口金線在燭火下泛著冷光。他近來清減得厲害,眼下青影像潑了淡墨,連往日挺得筆直的肩背,都悄悄彎了些弧度。
“喝杯陳皮茶吧,聽你咳了半宿。”雲瑾端著青瓷盞走進來,熱氣漫過她的眉眼。陸承澤抬眼時,目光先落在她凍得微紅的指尖,伸手便將她的手裹進掌心暖著:“怎麼不多披件衣裳?雪粒子飄進廊下,仔細凍著。”
“看雪呢,往年這時候,院裡的紅梅該開了。”雲瑾挨著他坐下,目光掃過報表上密密麻麻的紅批,“他們又來催了?”
陸承澤啜了口熱茶,喉間癢意稍緩,才低聲道:“來電讓縮編防區兵力,說要‘集中調度’。可熱河邊境線多長,尤其朝陽鎮,去年就發現外邦勢力在附近徘徊,兵力一減,就是給人可乘之機。”他指尖敲了敲報表上“朝陽鎮”三個字,聲音沉得像浸了雪水。
雲瑾的心往下沉了沉。這幾年,南京對北方的態度總隔著層霧,既要地方守土,又常扣著軍餉彈藥。前幾日去戲班,聽巷口布坊老板說,北平那邊已有外邦增兵的消息,不少百姓正收拾行李往南遷,連街尾賣糖炒栗子的老吳,都開始盤算關鋪子。
“你彆衝動。”雲瑾攥住他的手,掌心薄繭硌得她心疼——這雙手曾為她泡熱茶、描戲妝,如今卻被槍柄磨出硬繭,被文書染了墨痕,“南京那邊人心複雜,你若去當麵理論,怕是……”她沒說下去,卻想起前年東北那位將軍,隻因反對縮編,便被安了罪名撤職,最後客死他鄉。
陸承澤沉默片刻,伸手將她攬進懷裡,下巴抵著她的發頂,聲音溫柔卻藏著堅定:“熱河是咱們的根,承德百姓信我,我不能讓他們受外邦欺辱。我先發電報請求保留朝陽鎮兵力,若不成,便去南京走一趟。”
三日後,陸承澤帶著兩個衛兵登上去南京的火車。雲瑾立在月台上,看著火車冒著白煙消失在雪霧裡,寒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涼得像沒了溫度的指尖。她攥著帕子的手沁出冷汗,總覺得這趟行程,像要把少帥府的暖意都帶走。
這一等,便是半個月。雲瑾每日派人去電報局打聽,隻收到一封簡短的電報,字跡是陸承澤的,卻隻寫著“一切安好,勿念”。直到臘月二十那天,管家攥著電報衝進院,臉色白得像紙:“夫人!督辦他……他被撤職了!”
針線盒“啪”地摔在地上,繡花針與絲線撒了一地。雲瑾顫抖著展開電報,上麵的字像冰錐紮眼:“陸承澤阻擾中央調度,著即免去熱河省防務督辦之職,即刻返承,聽候處置。”她眼前一黑,若不是丫鬟及時扶住,險些栽倒在地。緩了許久,她才啞著嗓子說:“備車,去車站。”
傍晚的車站飄著細雪,陸承澤從火車上走下來時,雲瑾險些沒認出來。他穿了件普通的灰布長衫,沒了官服的挺拔,沒了衛兵的跟隨,隻拎著個舊皮箱,身影在暮色裡顯得格外單薄。看見她時,他腳步頓了頓,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掌心還是暖的:“讓你擔心了。”
“他們怎麼能這麼對你?”雲瑾的眼淚砸在他手背上,“你做了多少事,他們……”
“撤職也好。”陸承澤輕輕擦去她的淚,語氣裡竟有幾分釋然,“不用再為軍餉彈藥奔走,不用看那些敷衍的臉色,往後,能多陪你看看雪了。”
回府後,陸承澤將皮箱放在角落,徑直走進書房。雲瑾跟著進去時,見他正立在熱河省輿圖前,指尖撫過那些熟悉的地名,沉默得像座石雕。她從身後輕輕抱住他:“彆想了,往後咱們就在院裡種梅、讀書,好不好?”
陸承澤轉過身,握住她的手點頭:“好,都聽你的。”
可平靜的日子沒維持多久。南京派來的新督辦一到任,便撤了朝陽鎮的防務,停了邊境巡查。消息傳到朝陽鎮,百姓們揣著紅薯、拿著布料跑到少帥府,想請陸承澤出麵,卻都被他婉拒了。他如今是“待處置”的閒人,再沒權力管防務的事,隻能站在廊下,看著百姓們失望離去的背影,眼底滿是愧疚。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外邦勢力全麵進犯的消息傳到承德時,陸承澤正陪雲瑾修剪梅枝。剪刀“哐當”掉在地上,他臉色慘白:“他們真的動手了!朝陽鎮的防線……”
“咱們怎麼辦?”雲瑾扶住他發抖的胳膊,聲音也慌了。
“我去省政府!”陸承澤猛地起身,“就算沒了官職,也不能看著熱河淪陷!”
可他剛走到門口,就被省政府的士兵攔住。為首的人舉著公文,麵無表情:“陸先生,奉令軟禁於府中,不得外出,不得與外界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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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邦都打進來了!你們不抵抗,反而軟禁我?”陸承澤氣得渾身發抖,卻被士兵死死攔住。他看著雲瑾,眼底的怒火漸漸被絕望取代——他知道,他們是怕他壞了“先安內”的計劃。
接下來的日子,少帥府被士兵圍得水泄不通。陸承澤每日坐在書房,對著輿圖沉默,雲瑾變著花樣做他愛吃的菜,陪他說話,他卻大多時候隻是點頭,再沒了往日的神采。
九月的一天,槍炮聲突然從城外傳來,震得窗欞嗡嗡響。陸承澤猛地衝到窗邊,卻被士兵攔住。沒過多久,管家連滾帶爬進來:“夫人!外邦兵打進城了!省政府的人跑了,士兵也撤了!”
陸承澤一把推開士兵,往窗外望去——遠處的天空被火光染紅,隱約能聽見百姓的哭喊。他攥緊拳頭,指甲嵌進掌心:“我對不起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