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太師府原相國府)。
地牢深處特有的、混雜著血腥、黴爛和絕望的氣息濃重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鏽蝕的鐵屑感。沉重的鐵靴踏在濕滑石階上的回響,空洞地砸在石壁上,如同喪鐘一聲聲敲在人心上。董卓趙鐵柱)龐大的身軀裹在玄黑色繡金錦袍裡,像一座移動的肉山,每一步都讓石階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臉上帶著一種酒足飯飽後的慵懶與滿足,嘴角甚至還殘留著炙烤羔羊的油脂光澤。然而那雙被肥肉擠壓成細縫的小眼睛,卻閃爍著捕食者般殘忍而興致勃勃的幽光,如同黑暗中窺伺的毒蛇。
“相國萬安!”守衛地牢入口的軍侯早已跪伏在地,額頭緊貼冰涼濕滑的石板,聲音因深入骨髓的恐懼而扭曲顫抖。
董卓恍若未聞,龐大的身軀徑直碾過匍匐在地的人影陰影,走到一間格外寬敞的刑訊石室巨大鐵門前。室內,慘烈的景象如同地獄的具現。一個血肉模糊、已難辨人形的東西被粗大的鐵鏈懸吊在半空,僅存的完好處露出幾片破碎的衣料殘片。幾個赤膊壯漢渾身蒸騰著熱氣,肌肉虯結,正獰笑著揮舞手中特製的皮鞭——鞭梢浸滿了粗糲的鹽粒,每一次揮出都帶起刺耳的破空銳響,狠狠抽打在懸吊的軀體上。
“啪!噗嗤——!”“呃啊——!!!”
鞭梢撕裂皮肉的悶響與受刑者非人的、瀕臨崩潰極限的慘嚎在密閉的石壁間瘋狂碰撞、回蕩、疊加,形成一股令人頭皮炸裂、腸胃翻攪的毀滅性音浪。空氣裡彌漫著新鮮血液的鐵鏽味、汗水的酸餿味和一種臟器受損後特有的甜腥氣。
“停。”董卓肥胖的嘴唇翕動,懶洋洋地吐出一個字。
如同被無形的利刃切斷,鞭打聲戛然而止。行刑的壯漢如同最馴服的獵犬,瞬間收鞭垂首,敬畏地退到石壁陰影裡,隻剩下粗重的喘息。石室陡然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唯有懸吊軀體痛苦的、不成調的抽氣和濃稠血水滴落在下方石板上單調的“嘀嗒…嘀嗒…”聲。
董卓慢悠悠地踱步上前,沉重的錦靴踩在濕滑的血汙地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粘膩的印痕。他饒有興致地歪著頭,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具如同被丟棄破布娃娃般的軀體,眼神裡充滿了審視和品評,像是在欣賞一件剛完成一半的、沾染著殘酷美學的藝術品。“王司徒那老兒,還有他府裡那些人,”董卓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玩味,“最近……都乾了些什麼能入咱家眼的花活兒啊?”他特意加重了“花活兒”三字,語氣裡滿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惡意揣度。
侍立在側的一名心腹小宦官立刻如同鬼魅般無聲地滑步上前,弓著腰,聲音壓得極低,語速卻快得驚人,將密探監視下的點滴巨細靡遺地倒出:蔡小姐去了東市“博古齋”、南街“翰墨林”幾家書肆,分彆購得《淮南子》殘卷兩冊、《九章算術》注疏一冊;王司徒午間接見了太仆趙岐,密談約一個時辰,午後執金吾胡母班匆匆來訪,半柱香即離去;昨夜府中庖廚采買豚肉三十斤、粟米五石,另蔡小姐院中丫鬟額外支取了半鬥黍米,據傳是喂養小姐新求得的一對信鴿……
“鴿子?”董卓細小的眼縫中幽光如同毒牙般驟然一閃,隨即被更濃烈、更扭曲的興趣所取代。他伸出那隻肥厚、指節異常粗大短鈍的手掌——那手掌卻保養得異常乾淨、白皙、柔軟,修剪整潔的指甲泛著珠光,與他粗鄙凶殘的麵貌和眼前血腥的場景形成詭異到令人作嘔的反差。這隻手,緩緩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溫柔的撫觸,輕輕落在受刑者身上一處深可見骨的鞭痕傷口邊緣——那裡尚存一小片未被完全破壞的皮膚,在血汙中顯出一種病態的蒼白。
“嗯,這皮子……韌性倒是不錯。”他旁若無人地評論著,粗短的手指在那片殘損的皮膚上細細摩挲,感受著肌膚的紋理和彈性,像是在集市上挑剔地挑選上好的皮革,“可惜了,被這群手比腳還笨的粗胚糟蹋得不成樣子。”語氣裡帶著一種怪異的、刻意為之的惋惜,如同在抱怨匠人毀了名貴木料。
他的手指毫無征兆地猛然發力,粗糙的指甲狠狠摳進那處翻卷綻開的血肉傷口深處,用力一剜!
“嗬——嗚呃啊啊啊——!!!”懸吊的軀體爆發出超越人類極限的淒厲慘嚎,那聲音撕裂了喉嚨,如同瀕死野獸最後的哀鳴,殘破的身體如同離水的魚瘋狂地痙攣彈動,鐵鏈被扯得哐當作響!
董卓卻仿佛聽到了世間最美妙的樂章,肥碩的臉上肌肉抽動著,露出了一個孩童得到新奇玩具般純真而滿足的、極其詭異的笑容。他陶醉地眯起眼睛,感受著指尖傳來的、生命在極致痛苦深淵中絕望掙紮的劇烈震顫和溫熱黏稠的觸感,喉嚨裡甚至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如同饕餮飽食後的低沉咕嚕聲。
“鴿子好……飛得高,看得遠……”他喃喃自語,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扭曲的精神世界裡,與眼前的地獄景象隔絕,“蔡邕那老窮酸生的丫頭片子,倒是個會找樂子的雅致人兒……比這些隻會鬼哭狼嚎的醃臢玩意兒有意思多了……”他瞥了一眼那具因劇痛和失血已徹底失去意識、僅憑鐵鏈吊著才未癱倒的軀體,如同丟棄一件玩膩了、弄壞了的廉價玩具,嫌惡地甩了甩沾滿血汙和碎肉末的手指。立刻有小宦官雙膝跪地膝行上前,雙手捧著一方雪白無瑕的冰蠶絲帕,如同供奉聖物般,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每一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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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董璜那不成器的小崽子,”董卓接過另一塊嶄新的絲帕慢條斯理地擦著手,語氣恢複了平日的冷酷,如同寒冰刮過石麵,“王允府裡的那些扁毛畜生……都給咱家盯死了。飛出去一隻……”他發出一聲令人骨髓瞬間凍結的、飽含惡意的冷哼,“就把他院子裡那隻費了老大勁弄來、當眼珠子似的寶貝‘玉爪海東青’給咱家燉得爛糊!撒上最好的蜀椒!用金盤盛了,熱騰騰地給王司徒送去……就說,是咱家給他壓驚的!懂了嗎?”
“諾!”小宦官和一直匍匐在地的軍侯身體猛地一顫,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石板上,汗如漿出,瞬間浸透了內衫後背,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
董卓最後瞥了一眼那具無聲無息、如同破麻袋般懸垂的“東西”,肥臉上那點虛假的興致徹底消失,隻剩下油膩的漠然。他意興闌珊地轉身,龐大的身軀再次帶動沉悶如雷的腳步聲,緩緩沉入身後幽暗無光的地牢甬道深處,濃重的血腥和更深的絕望如同粘稠的毒瘴,彌漫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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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鄴城,州牧府,白虎堂。
巨大的廳堂燈火輝煌,亮如白晝。一座精雕細琢的巨大沙盤占據中央,以青玉為水,瑪瑙為山,象征關東各路諸侯的牙旗密密麻麻插在酸棗位置,唯有袁紹本部的“袁”字大旗格外雄壯醒目。袁紹錢廣進)斜倚在鋪著完整白虎皮的寬大紫檀木胡床上,一手支頤,眉宇間帶著一絲長途跋涉歸來的倦意,但那雙微微下垂的眼瞼下,目光卻銳利如鷹隼,掃視著沙盤上的疆域紋絲。下首,謀士集團壁壘分明:左側是逢紀、許攸,二人神色沉凝;右側是郭圖、辛評,目光閃爍不定。一身素淨文士袍的沮授則立於沙盤近前,手執幾份最新的探報帛書,聲音沉穩清晰,字字入扣。
“……曹操,已至酸棗。”沮授的聲音在空曠華堂內回蕩,“此人雖出身不顯,閹宦之後為清流所輕,然觀其行止,素有膽略權謀。此番行刺董卓未遂,反遭滅族之禍,家破人亡,僅以身免,攜殘部狼狽來投。其狀淒慘,其言激憤,倒是一麵現成的、可堪一用的‘忠義’之旗。”他頓了頓,將手中一份帛書輕輕放在沙盤邊緣,“據酸棗細作密報,其至營當日,不待通傳,直闖盟主中軍大帳,於諸公麵前伏地痛哭,聲淚俱下,陳說父弟族人慘死之狀,痛斥董卓豺狼之性,聞者無不動容側目。其麾下夏侯惇、曹仁、曹洪、夏侯淵等將,亦皆虎狼之姿,剽悍雄壯。此獠當可用以激揚三軍士氣,摧鋒陷陣,攻堅克難。然……”沮授話鋒如流水般自然一轉,拿起另一份標記著特殊火漆的密報,“酸棗諸公,心思各異,已成疥癬之疾。兗州牧劉岱與東郡太守橋瑁,為糧草供給份額及轉運之事,昨日於公議之上再起齟齬,惡語相向,幾至拔劍相向,幸為眾將所阻。袁公路袁術)處,左右密報,近日與長沙太守孫堅往來書信異常頻繁,孫堅所部先鋒已悄然離營,似有南下魯陽、窺視南陽之意,其心叵測,不可不防。至於那……平原相劉備一部,”沮授的目光狀似不經意地掃過沙盤西南邊緣一個極其不起眼、幾乎被忽略的小點,“依舊駐紮於聯軍營地最邊緣之沼澤泥淖之側,每日整飭其部流卒,操練不輟,除偶有兵士因爭搶飲水與鄰營發生小摩擦外,並無異動。隻是……”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掠過對麵臉色微沉的郭圖,“前番司徒府婢女貂蟬之事,郭公則郭圖)遣心腹之人詳加探查,雖未在其營中發現通敵之實據、藏匿之形跡,然劉備本人,對袁公調度似頗有微詞,曾於其親信麵前,有‘厚此薄彼,難服眾心’之怨語。”
郭圖聞言,保養得宜的臉上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陰霾,他捋了捋精心修剪的胡須,聲音帶著刻意的憂慮:“主公明鑒!劉備此人,實乃織席販履之徒,市井鄙夫耳!僥幸攀附得個‘皇叔’虛名,便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前番庇護形跡可疑之女,形同通敵,已犯大忌;今又心懷怨望,誹謗盟主調度,動搖軍心!此等首鼠兩端、心懷叵測之輩,實乃聯軍之癰疽!當速予以薄懲,或遣其部眾為先鋒苦役,或削減其糧秣以儆效尤!一則彰顯主公威權,震懾宵小;二則亦可……防微杜漸!”
左側的逢紀立刻眉頭緊鎖,出聲反駁,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郭公此言差矣!大謬!酸棗會盟,諸侯雲集,首重者乃人心向背!劉備雖兵微將寡,出身寒微,然其‘漢室宗親’、‘皇叔’之名,於市井流民、四方寒士之中,確有幾分蠱惑人心之效。且觀其麾下關羽、張飛二將,皆世所罕見之熊虎,有萬夫不當之勇!無故責罰,豈不令天下有心投效之寒門義士齒冷心寒?況前番貂蟬之事,沮公亦言查無線索,其營中亦無異動。值此大敵當前之際,盟軍未動,先自內訌,智者不為!莫要因小失大,徒令董賊恥笑!”他語速極快,顯然對此事極為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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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許攸也慢悠悠地撫著稀疏的山羊胡,眯著眼,用一種近乎吟哦的腔調幫腔:“元圖逢紀字)兄言之有理,字字珠璣啊。劉備,不過疥癬之疾,癬疥之患,不足為慮,徒耗主公心神耳。倒是那曹操曹孟德……”他拖長了音調,眼中閃爍著洞悉世情的老辣光芒,“此子鷹視狼顧,心機深沉似海,絕非久居人下、甘為鷹犬之輩!今攜血海深仇而來,其誌必在速戰!恨不能即刻飲董賊之血,啖董賊之肉!若允其請戰,勝,則其名望如旭日東升,鋒芒直逼盟主;若敗,則損我盟軍銳氣,挫傷士氣根本。此雙刃之劍,如何執柄而用,使其傷敵而不自傷……還需主公洞若觀火,乾坤獨斷!”最後一句話,他加重了語氣,目光灼灼地看向袁紹。
袁紹靜靜地高踞於胡床之上,如同盤踞於山巔的猛虎,聽著麾下謀士各執一詞、唇槍舌劍的爭論。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一枚通體無瑕、價值連城的羊脂白玉帶鉤,溫潤的觸感仿佛能安撫思緒。他的目光深邃,緩緩掃過沙盤上象征酸棗聯軍的龐大集群,那喧囂似乎能穿透空間傳來;視線掠過廣袤幽深的冀州版圖,其上標注著糧倉、兵營、馬場、鐵礦的標記星羅棋布;最後,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牢牢釘死在象征洛陽的那片被特意用朱砂染成刺目暗紅的區域。心中那架無形的、精密的權衡之秤,在飛速地、無聲地加減著沉重的砝碼:
名望人心:曹操攜滅門之禍而來,這“忠義”悲情牌,確實是一柄能凝聚部分豪傑義士之心的利刃。劉備那點微末的“皇叔”身份,雖如螢火之於皓月,但在某些特定泥潭裡,未必不能吸引幾隻撲火的飛蛾。
實力製衡:袁術公路)與孫堅的眉來眼去、暗通款曲,劉岱與橋瑁為蠅頭小利的內訌撕咬,都如毒瘡般昭示著盟軍內部根基的腐朽與不堪。自己腳下這冀州千裡沃野,兵精糧足,甲胄鮮明,謀士如雲,才是真正的擎天巨柱,定鼎之基!酸棗?不過是個吸引天下目光、消耗各方力量的戲台!
風險掌控:曹操這把刀,夠快夠狠,渴望飲血,正好用來去啃董卓最硬的骨頭。但刀太利,也容易割傷執刀的手。至於劉備?螻蟻罷了,是踩死還是無視,全憑一念之間,翻手可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