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站在原地,白麻布衣袂在夜風和熱浪中翻飛。她看著那封鎖藥庫路徑的甲士,看著佩蘭手臂上被綠色火星灼燒出的焦黑傷口,再想到白日裡王醫丞那陰鷙的眼神,最後是女童小慈消失無蹤的驚惶……
這絕不是意外。
冰冷的憤怒如同實質的寒冰,瞬間凍結了她所有的驚懼。那屬於方晴的靈魂,屬於一個在手術台前與死神爭命的醫生的靈魂,在那幽綠的鬼火映照下,從未如此清晰而灼熱地燃燒起來。
“扶好佩蘭,上藥。”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目光越過身前鐵塔般的侍衛隊率,投向那被封鎖的、幽綠火光跳躍的後院深處,“她需要清創包紮,隔絕汙染。立刻去辦。”
侍衛隊長被她此刻的眼神懾住了片刻,那是一種穿透皮囊、直指病灶的銳利。他下意識地側開了半步。
甄宓不再看他,徑直走向佩蘭,蹲下身,查看她手臂上那片觸目驚心的灼傷。傷口邊緣呈現出詭異的焦黑色,帶著強烈的刺激性氣味。“是磷燒傷,有腐蝕性。”她冷靜地判斷,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在場人的耳中,“取乾淨紗布,用大量清水衝洗傷口,再用煮沸冷卻的淡鹽水濕敷。取我藥箱裡的‘黃柏膏’與‘生肌散’備用。”她的指令乾脆利落,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性。
幾個嚇壞的女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依言行動。
做完這些,甄宓才緩緩站起身,目光重新落回那為首的侍衛隊率臉上。她的臉上沒有恐懼,隻有一種深沉的、如同手術刀般的審視。
“你方才說,火勢已被控製?”她的聲音依舊平靜,“那好。現在,請告訴我,我的女徒小慈在哪裡?她方才就在此地,協助滅火,為何此刻不見蹤影?”
隊率的臉色微微一變,避開她的目光:“夫人,火場混亂,恐是那女童膽小,趁亂躲藏到彆處去了。屬下這就派人四下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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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藏?”甄宓打斷他,嘴角勾起一絲冷冽的弧度,“她是我這裡最膽大的孩子。況且,這火來得詭異,滅得也蹊蹺。你等甫一入內,便言火勢已控。那我倒要問問,這火源何在?引火之物為何?是意外?還是有人蓄意縱火?若為蓄意,其目的為何?是衝我太醫院?還是衝那幾味不易得的藥材?或者,”她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冰錐,“是衝那個可能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的小女孩?!”
一連串的質問,如同疾風驟雨,砸向那隊帥。他額角滲出汗珠,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這位看似溫婉的夫人,言辭之犀利,洞察之深入,遠超他的預期。他身後的甲士們也麵麵相覷,氣氛頓時僵住。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尖利的女聲從院門口傳來:“哎呀呀!這是怎麼了?嚇煞人也!甄夫人可安好?大將軍聽聞此處走水,憂心如焚,特遣妾身前來探望!”
隨著話音,一個衣著華貴、滿頭珠翠的婦人,在一群仆婦的簇擁下,扭著腰肢走了進來。正是袁紹的正室,劉夫人。她臉上帶著誇張的關切,眼神卻在掃過那詭異的綠火殘跡和狼狽的場麵時,飛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冷意和滿意。
劉夫人的到來,瞬間打破了僵局。侍衛隊率如蒙大赦,連忙躬身行禮:“夫人!”
劉夫人擺擺手,徑直走到甄宓麵前,拉起她的手,一副親熱狀:“妹妹受驚了!這好好的藥庫,怎會突然起火?定是這些賤婢下人偷懶疏忽所致!明日我必稟明大將軍,嚴加懲處!妹妹快隨我離開此地,這醃臢地方,晦氣!”
她的動作親昵,話語卻句句誅心,直接將責任定在了“賤婢下人”身上,更是暗示甄宓不該待在這“醃臢地方”。
甄宓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臉上浮現出恰到好處的、帶著一絲疲憊的感激:“勞煩姐姐跑一趟,妾身無事。隻是這火起得蹊蹺,恐非意外。且我有一名女徒小慈,在火起後不知所蹤,甚是擔憂。”
“哦?一個小丫頭片子?”劉夫人不以為意地揮揮手,“許是害怕躲起來了,回頭讓下人找找便是。妹妹莫要操心這些小事,明日天子臨朝,妹妹身為袁府兒媳,還需盛裝出席,莫要憔悴了惹人閒話。走走走,姐姐送你回去安歇。”她不由分說,半是攙扶半是強迫地挽住甄宓的胳膊,就要往外帶。
甄宓的目光掃過劉夫人那張看似關切、實則冰冷的臉,再看向那依舊被侍衛有意無意封鎖著的後院藥庫殘骸,以及佩蘭那包紮起來的手臂。小慈毫無音訊,線索被強行掐斷。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湧的怒火和擔憂。現在硬扛,非但找不到小慈,反而會讓自己陷入被動。
“如此,多謝姐姐關心。”甄宓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的寒光,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溫婉,“佩蘭傷勢需要處理,我稍作安排便回。姐姐先行一步。”
劉夫人見她態度軟化,臉上笑容更盛:“也好,妹妹快些。”她滿意地鬆開手,又瞥了一眼那詭異的火場殘跡,才在一眾仆婦的簇擁下,搖曳生姿地離去。
看著劉夫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甄宓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她走到佩蘭身邊,低聲道:“忍著點,先給你清洗傷口。”她的動作輕柔而迅捷,帶著專業醫生的沉穩,小心翼翼地處理著佩蘭手臂上那片焦黑的灼傷。
藥庫的火,在侍衛用沙土覆蓋後,明火已滅,但依舊冒著縷縷詭異的青煙,散發著刺鼻的氣味。整個小院彌漫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壓抑和恐懼。值夜的老仆這才徹底驚醒,茫然無措地呆立著。那幾個女醫童聚在一起,瑟瑟發抖,其中一人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甄宓處理完佩蘭的傷口,用乾淨的白布仔細包紮好。她的動作一絲不苟,仿佛在進行一台精密的手術。做完這一切,她才直起身,目光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驚魂未定的女童們,強忍疼痛的佩蘭,茫然的老仆,以及那些依舊守在原地、如同鐵鑄雕像般的袁府侍衛。
她的目光最終停留在那片被沙土覆蓋、仍有餘燼和異味的藥庫廢墟上。那裡,不僅是明日可能無法供應宮中慶典所需藥材的廢墟,更像是一個無聲的警告,一個對她試圖建立秩序、觸碰某些人利益的嚴厲警告。
小慈下落不明。這場詭異的“意外”,就像投入平靜湖麵的一塊巨石,徹底撕破了鄴城新朝表麵那層看似祥和的薄紗。
夜風更冷了。
黎明將至,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卻無法驅散籠罩在鄴宮之上的灰暗。昨夜太醫署那場詭異的綠火和女童失蹤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宮闈深處悄然蔓延,卻又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死死壓製,不許它擴散到即將舉行盛大朝賀典禮的外朝。
大將軍府邸的燈火徹夜未熄。袁紹錢廣進)幾乎一夜未眠。袁譚帶回的洛陽爆炸案消息和太醫署的詭異失火,像兩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他的心頭。算盤上的數字早已失去了意義。他披著外袍,站在書房的窗邊,望著庭院中微明的天色,眼神疲憊而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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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心腹侍衛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單膝跪地:“稟主公,太醫署火場已清理完畢。經查,起火點確在藥庫外牆角落,有油漬和奇特粉末殘留,已取樣。庫內損失尚在清點,但新到的一批硫磺、硝石似乎……被毀了大半。另外……”侍衛遲疑了一下,“昨夜值守藥庫的兩名老仆,今日淩晨在各自家中……被發現懸梁自儘了。遺書……說是年老失職,愧對主公與夫人,無顏苟活。”
自儘?毀掉硫磺硝石?袁紹的瞳孔猛地收縮。這絕不是巧合!那詭異的綠火,那兩個“自儘”的老仆……這分明是滅口!是警告!是衝著他試圖掌控的力量!衝著他府裡的人!衝著他想建立的秩序!
一股冰冷的暴怒瞬間衝垮了錢廣進的商人算計,袁本初骨子裡的那股被冒犯的戾氣驟然爆發!他猛地轉身,一掌重重拍在紫檀木案上,震得筆架硯台一陣亂跳!
“查!給我徹查!”他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低沉而充滿殺意,“無論牽涉到誰!無論用什麼手段!我要知道昨晚是誰放的火!是誰擄走了那個孩子!是誰在背後搗鬼!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玩火?我要讓他知道,什麼叫引火燒身!”
侍衛被主公瞬間爆發的駭人氣勢驚得渾身一凜,連忙低頭:“諾!屬下明白!”
“還有,”袁紹的聲音稍微平複了些,但眼中的寒芒更盛,“加派人手,暗中保護……太醫署。”他頓了頓,最終還是補充道:“尤其是甄夫人。明日大典之前,我不希望再有任何意外!”
“諾!”侍衛領命,迅速退下。
書房重新陷入死寂。袁紹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昨夜賬麵上那三成的資金缺口,此刻顯得如此可笑。真正的缺口,是忠誠,是控製力,是這看似尊崇無上、實則如履薄冰的虛位!
熹微的晨光終於艱難地穿透了雲層,灑在鄴宮巍峨的宮殿群上。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反射著光芒,象征新朝氣象。巨大的鐘鼎被撞響,莊嚴肅穆的聲音回蕩在宮城內外。通往正殿德陽殿的禦道兩側,玄甲森森的虎賁衛士持戟肅立,如同兩道黑色的鋼鐵長城。
天子臨朝受賀的大典,終於開始了。
三公九卿、宗室勳貴、各州郡使者、新遷入鄴城的河北世家大族代表……穿著最隆重的朝服,按照品秩爵位,在禮官的唱喏聲中,如潮水般湧入德陽殿前廣闊的廣場。衣冠濟濟,環佩叮當,場麵宏大壯麗至極。
袁紹錢廣進)身著最華貴的諸侯冕服,玄衣纁裳,九旒垂珠,腰懸玉具劍,在沮授、田豐、審配、逢紀等核心謀士和袁譚、袁尚等子侄的簇擁下,昂首立於文臣班首。他臉上昨夜殘留的暴怒和疲憊已被深深掩藏,重新換上了那種四世三公的雍容氣度,甚至帶著一絲睥睨天下的王者威儀。昨夜太醫署的陰影,被他強行壓下,此刻他必須扮演好這個“擎天保駕”、位極人臣的權臣角色。
少年天子劉協,在宦官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登上殿前高台,坐上了那張對他來說過於巨大、也過於冰冷的龍椅。他臉色蒼白,眼神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懼,目光掃過下方黑壓壓的人群,最終定格在袁紹那高大挺拔的身影上,身體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繁瑣冗長的朝賀儀式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山呼萬歲,進獻祥瑞,宣讀賀表……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場精心排練的戲劇。
甄宓方晴)也在命婦之列。她身著一品誥命夫人的禮製盛裝,端莊地坐在女眷區域的前排。厚重的禮服和繁複的頭飾讓她感覺有些束縛,但她的背脊挺得筆直。她臉上施了薄粉,遮蓋了昨夜留下的些許憔悴,神情沉靜如水,目光偶爾掃過殿內那些衣著光鮮、道貌岸然的世家大臣,尤其是隱約可見的渤海高氏等幾個家主。沒有人能從她此刻平靜無波的眼眸中,窺見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鬼火和被擄女童帶來的滔天怒火與揪心擔憂。
袁譚一身世子禮服,站在袁紹身後的宗室隊列中。他的目光看似恭敬地落在父親高大的背影上,內心卻如同幽深的寒潭。洛陽爆炸廢墟中那條被刻意掩埋的地道口,那些散落的、閃著幽光的黑色粉末碎片……如同毒蛇般啃噬著他的思緒。父親……他真的完全信任自己嗎?他身邊的那些人……又是誰在暗中覬覦著鄴城乃至整個河北的最高權力?太醫署的火災……是巧合?還是某種更為危險的信號?他的手在寬大的袍袖中,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大將軍袁紹,功勳卓著,匡扶社稷,特加九錫,假節鉞,都督冀、青、幽、並四州諸軍事!”禮部尚書用洪亮的聲音宣讀著天子的詔書,將典禮推向了高潮。
“臣,袁紹,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袁紹上前一步,聲音洪亮,姿態恭謹而威嚴,深深拜下。那一刻,他仿佛真的成為了這個新王朝的柱石,權力的巔峰觸手可及。
下方群臣山呼海嘯般的恭賀聲響起:“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大將軍千歲!千歲!千千歲!”聲浪幾乎要掀翻德陽殿的琉璃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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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紹在謝恩的俯身瞬間,目光銳利地掃過下方。他看到河北世家大族家主們臉上毫不掩飾的得意與貪婪,看到一些外州使者眼中深藏的忌憚與算計,也看到兒子袁譚低垂的臉上那難以琢磨的神情。
就在這山呼海嘯的頌聖聲中,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被淹沒的聲音,如同投入滾油的一滴水,在甄宓身後響起,帶著刻骨的怨毒:
“哼,得意什麼?這鄴城的風向……可還沒定呢。太醫院?能救得了自己麼?那小妮子,可惜了……”
聲音很低,來自一位衣著同樣華貴、不知是哪家世族的夫人。但在甄宓方晴)遠超常人的敏銳聽覺下,卻清晰得如同驚雷!她猛地轉頭,視線如電般鎖定聲音來源——那是渤海高氏族長之妻,王氏!
王氏似乎沒料到會被甄宓瞬間捕捉到,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但隨即被倨傲和不屑掩蓋,挑釁似的回瞪了甄宓一眼,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殘忍的冷笑。
轟!
甄宓隻覺得一股滾燙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昨夜幽綠的鬼火,佩蘭手臂的焦黑傷口,小慈驚恐失蹤的空白……以及眼前這張帶著殘忍冷笑的臉,瞬間重疊在一起!所有的線索,所有的懷疑,在這一刻,直指那囂張的渤海高氏!
憤怒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她幾乎要不顧一切地站起來質問!
就在這時,坐在她上首的劉夫人,仿佛不經意地輕輕咳嗽了一聲,側過頭,投來一個意味深長的、帶著警告的眼神。
甄宓的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劇痛讓她勉強維持住了最後一絲清明。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緩緩轉回頭,重新麵向高台,臉上依舊是那副端莊沉靜的模樣。隻是她微微顫抖的指尖和緊抿的嘴唇,泄漏了內心掀起的驚濤駭浪。
高台之上,袁紹錢廣進)正享受著“加九錫”的無上榮光,躊躇滿誌,誌得意滿。他看到了群臣的俯首,看到了世家的依附,看到了自己權力版圖的擴張。他盤算著如何利用這份榮耀,進一步整合資源,填補那三成的資金缺口,推進他的“公司”發展計劃。
他看到了劉夫人向他投來的、帶著恭順和溫婉笑容的目光。看到了袁譚恭敬的姿態。
他甚至看到了甄宓那沉靜端方的側影,心中想著太醫署的火災需儘快平息,以免影響他的“品牌形象”。
然而,他卻沒有看到,也無法聽到:
那渤海高氏主母王氏眼中毫不掩飾的惡意與挑釁。
甄宓平靜麵容下幾乎要將她焚毀的怒火與對小慈安危的揪心。
袁譚低垂的眼簾下深藏的疑慮和那個關於黑色粉末的秘密。
更看不到,在他那象征著無上權力的蟠螭玉帶背後,那代表著“加九錫”之首、象征著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大輅之戎輅”天子車駕規格),其華貴車蓋的陰影裡,一粒極其微小、閃爍著幽暗光澤的、與洛陽爆炸現場同源的黑色火藥粉末,正悄然無聲地,沾附在一顆用來裝飾車蓋邊緣的玉珠縫隙之中。
那一點幽暗的微光,在德陽殿金碧輝煌的映照下,微不足道,卻如同一個冰冷的、無聲的嘲弄,悄然潛伏在這新朝權力巔峰的最頂端。
鄴城新朝,龍椅上的天子是虛位。
而那位高居權臣之位、看似掌控一切的“大將軍”袁紹,又何嘗不是被架在了另一座看似華麗、實則內藏致命殺機的虛位之上?
山呼萬歲的聲音依舊在宮殿內轟鳴,震耳欲聾。
這盛大典禮的帷幕,才剛剛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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