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秋深。
江東腹地,會稽郡山陰城外三十裡,蒼括山深處。
夜色如墨汁,沉沉潑灑,灌滿了陡峭的峽穀。白日裡蒸騰的暑氣被山風吹散,留下刺骨的陰冷濕意,浸透了樹皮、岩石,也浸透了潛伏在岩縫樹影間每一個山越戰士的破舊皮甲和裸露皮膚。他們的呼吸刻意壓得極低,粗糲的手指緊緊攥著骨矛或削尖的木棍,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一雙雙眼睛在黑暗裡亮得驚人,像潛伏的獸,死死盯住下方穀道上那個在風中搖曳著微弱火光的營盤——那是江東軍新設的,扼守一條通往山外富庶平原要道的補給哨點。
哨點裡隻有兩隊老兵,不過百人。連日行軍清剿的疲憊,加上深秋寒夜的侵蝕,讓他們懈怠了。除了塔樓上兩個抱著長矛、腦袋一點一點打著瞌睡的哨兵,營內隻有篝火燃燒的劈啪聲和精力旺盛的秋蟲鳴叫。
“嗚——嗷——”
一聲淒厲悠長、模擬山魈的怪叫,驟然撕裂了山穀的寂靜!
像平地炸開的驚雷!又像是點燃了火藥桶的引信!
“殺——!!”
“奪糧!殺光漢人!”
無數壓抑著野性咆哮的嘶吼聲,從四麵八方漆黑的山林中轟然爆發!無數條矯健的黑影,如同撲向獵物的餓狼群,裹挾著枯枝敗葉和飛濺的泥點,居高臨下地猛撲下來!他們的動作迅捷得不像人,在嶙峋的亂石和陡坡間跳躍、翻滾,速度驚人。
塔樓上的老哨兵猛地驚醒,眼睛被下方營盤裡驟然爆發的混亂火光刺得幾乎睜不開。他剛想敲響示警的銅鑼,一支力道強勁的骨矛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噗嗤”一聲,精準地貫穿了他脆弱的咽喉!他連慘叫都未及發出,便軟軟地倒了下去。另一個哨兵嚇得腿軟,剛把鑼槌舉起,幾支淬毒的吹箭已“咻咻”釘在他的皮甲和手臂上,劇痛麻痹瞬間攫住了他。
營門被幾根巨大的撞木轟然撞開!山越戰士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湧入。簡陋的營帳被點燃,火光衝天而起,映照著一張張塗抹著赭石泥彩、扭曲亢奮的猙獰麵孔。呼喊、慘叫、兵刃碰撞的刺耳銳響、骨頭碎裂的悶響、皮肉燒焦的氣味……瞬間將小小的哨點變成了血腥的屠宰場。抵抗微弱而徒勞,老兵們倉促應戰,頃刻間便被分割、砍倒。幾個試圖點燃烽燧示警的士兵,剛靠近烽火台就被密集的箭矢射成了刺蝟。
火光映照下,一個身形格外高大、披著斑斕虎皮的山越頭人站在高處,如同指揮狼群的猛虎頭領。他手中的青銅彎刀還在滴血,冰冷的目光掃過下方被迅速屠戮殆儘的營地,也掃過遠處黑沉沉的山巒和平原方向,嘴角咧開一個充滿血腥味和挑釁的弧度。
數日後,秣陵城,吳侯府邸。
議事堂內彌漫著低壓。孫權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陰沉。他剛剛收到會稽太守送來的八百裡加急軍報——蒼括山哨點被屠戮殆儘,軍糧被劫掠一空,附近兩個屯墾村落遭血洗,上百名剛安置下去的流民屍橫遍野。
“砰!”
孫權年輕有力的手掌狠狠拍在厚重的紫檀木案幾上,震得硯台裡的墨汁都濺了出來。
“豈有此理!”孫陽的靈魂在少年孫權的軀殼裡咆哮著,那份屬於體育生的莽撞火氣和穿越者被冒犯的惱怒交織在一起,“七日之內!連襲哨點七個!屠戮我軍民近五百!真當我江東的刀是豆腐做的?!”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堂裡回蕩,帶著壓抑不住的殺氣。目光掃過兩旁。左側,身著華服、麵容清臒威嚴的張昭眉頭緊鎖,須發微顫,顯然也是怒極,但更多的是對山越反複無常、難以根除的深深憂慮和無奈。右側,一身銀甲、英姿勃發的周瑜,鳳目含霜,手按在腰間佩劍的劍柄上,骨節微微發白,那是屬於頂尖將領被挑釁後的凜冽戰意。
“主公息怒。”張昭的聲音低沉而凝重,帶著老臣的審慎,“山越諸部,散居深山,習性剽悍,仗地利之險,嘯聚劫掠,由來已久。我軍主力北上抗胡,後方空虛,彼輩遂趁機作亂,意在劫掠糧草物資,並阻我後方安靖。其行雖暴,然其心……不過求存。”他頓了頓,緩緩吐出最核心的顧慮,“若大舉報複,大軍深入,山高林密,恐徒耗錢糧兵員,難覓其主力,反受其瘴癘地形所製,重蹈昔日覆轍啊!”
周瑜果斷踏前一步,聲音清朗如金玉交擊,帶著不容置疑的銳氣:“張公所言,乃老成謀國。然,此一時彼一時!昔日我江東根基未穩,兵少財匱,隻能以安撫羈縻為主,步步為營。如今,”他目光如炬,直視孫權,“主公雄才大略,江東內政初定,水師精強。秋深草枯,正是山越部落分散山林、儲備不足之時!彼等敢屠我哨卡,戮我子民,已是公然挑釁我江東之根本!若不以雷霆之勢犁庭掃穴,斬斷禍根,何以震懾群蠻?何以安定後方?何以令北上將士無後顧之憂?”
他猛地抱拳,甲葉鏗然作響:“瑜不才,願請精兵三萬,踏平蒼括、武夷諸山!不破山越,誓不還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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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內沉寂下來。張昭的憂思,周瑜的剛烈,針鋒相對,空氣仿佛凝固。孫權胸中那團火,在周瑜的決絕請戰聲中非但沒有平息,反而燒得更旺。他猛地站起身,年輕的身體裡爆發出強烈的行動渴望和穿越者的果斷。
“公瑾所言,正是孤意!”孫權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大父孫堅)、伯父孫策)創業艱難,方有今日江東基業!豈容宵小踐踏?後方不靖,前線將士如何安心浴血?海疆開拓,更是癡人說夢!”他目光灼灼地掃過周瑜和張昭,“張公慮耗錢糧,孤知曉。然,此戰不同以往!”
他走到懸掛的巨幅《江東輿地詳圖》前。這張圖,早已不是古舊的帛畫,而是小喬韓雪)在閨閣中日夜推演、結合了現代地理學認知和無數探子收集信息後,秘密繪製並不斷完善的傑作。山川走向、水係脈絡、主要山洞、已知越人聚居點、甚至預估的遷徙路徑,都用不同顏色的線條和符號標注得異常清晰,其中一些關鍵區域,還用蠅頭小楷標注著“易守難攻”、“水源”、“獵場”、“冬季避風穀”等推測信息。
“看這裡!”孫權的手指狠狠點在蒼括山、武夷山脈的核心區域,“以往清剿,盲人摸象,敵暗我明!如今,”他指尖劃過圖上那些清晰的標記和路徑,“敵之巢穴、水源、獵場、冬聚之所,儘在掌握!此圖,便是我們決勝之匙!此戰,目標非為驅逐,而為根除!”
他轉過身,眼神銳利如鷹:“公瑾!”
“末將在!”
“孤命你為平越都督,總領征討山越諸軍事!孤給你江東最精銳的三萬步卒,所有新製精甲、強弩儘數配發!”
“諾!”周瑜眼中精光暴漲。
“張公!”孫權又看向張昭。
“老臣在。”
“後方糧秣器械轉運、民夫征調、流言安撫、戰後安置諸事,皆托付於公!務必使前線將士無饑饉之憂,使後方百姓知朝廷恩威!”
張昭看著孫權眼中那份超越年齡的深沉與決斷,看著那幅精妙的地圖,心中那根緊繃的弦悄然鬆動,深深一揖:“老臣……領命!定不負主公所托!”
“此外,”孫權深吸一口氣,聲音放緩,卻帶著更深的意味,“孤要讓此次平越,成為江東長治久安之基!公瑾,行軍清剿之時,同步設立軍管屯墾點。孤已命尚工監,按此圖所示,在幾處戰略要衝,預先規劃營寨圖紙,兼顧防禦與日後轉為民屯之需!”他指向地圖上幾處被朱砂圈出的山穀平地。那些營寨圖紙,融合了現代防禦理念和冷兵器時代土木工事的優點,是孫陽在無數個夜晚,結合小喬的地形分析和大喬收集的民情信息,一點點推敲出來的。
“諾!”周瑜眼中閃過讚許,主公的布局,顯然不止於一場軍事勝利。
“還有,”孫權最後補充,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所有俘虜、歸降者,無論老弱婦孺,一律善待!甄彆之後,遷出深山,安置於平原新設屯莊。分予田畝、耕牛、農具、種子!張公,此乃戰後安民重中之重!若有頑抗者……”他聲音轉冷,“則按軍法,就地梟首,懸於山道!孤要讓他們知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山林之外,亦有活路!山林之內,頑抗必死!”這剿撫並用的策略核心,正是大喬李雯)深入民間調查後,不斷傳遞回的核心信息:許多山越底層,所求不過一口安穩飯食。
“老臣明白!”張昭鄭重應諾。他心中最後一絲疑慮也消散了,主公的手段,恩威並施,遠比單純的屠殺高明百倍。
一場徹底根除山越之患、並借機整合江東腹地資源的宏大戰略,在孫權不容置疑的意誌驅動下,轟然啟動。
半個月後,蒼括山深處,一線天峽穀。
秋風卷過狹窄的穀道,帶來濃烈的血腥味和草木燃燒的焦糊氣息,令人作嘔。穀道兩側高聳入雲的峭壁上,無數江東軍的強弩手如同壁虎般緊貼著岩壁,或藏在天然的石縫、人工開鑿的孔洞之中,冰冷的弩矢穩穩地指向下方混亂的戰場。
戰鬥已近尾聲。下方穀地,成為一片修羅場。數百名山越戰士的屍體以各種扭曲的姿態倒伏在地,鮮血染紅了溪水和卵石。他們的抵抗極其慘烈,但麵對江東軍精良的裝備、嚴整的陣型和事先占據的絕對地利優勢,終究是徒勞。
周瑜一身亮銀甲胄,猩紅的披風在山風中獵獵作響,站在穀口一塊凸起的巨大磐石上,俯瞰著戰場。他的指揮異常冷靜高效,令旗揮動,金鼓節奏分明,如同演奏一曲殺戮的交響。
“甲字陣,緩步推進!強弩營,三發連射,覆蓋前方石林!”
“左翼輕兵,攀上右側山梁,截斷他們後撤隘口!”
“傳令!降者不殺!頑抗者,格殺勿論!”
命令被迅速而準確地執行。巨大的櫓盾形成移動的鋼鐵城牆,掩護著後方手持長戟或環首刀的甲士穩步推進。每一次強弩集群的齊射,都像一片死亡烏雲罩向山越戰士可能的藏匿點,帶起一片淒厲的慘叫。試圖攀爬峭壁逃竄的山越人,則被上方精準的點射擊落,如同下餃子般摔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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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督!虎皮頭人!他在那裡!想從鷹嘴岩那邊溜!”一名渾身浴血的校尉指著峭壁上一處狀若鷹嘴的險要岩縫大吼。
周瑜鳳目微眯,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了那個在崎嶇岩壁上攀爬的、披著醒目虎皮的身影。“神臂營!”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戰場的喧囂。
“在!”磐石下方,數十名臂力超群、背負著改良後射程和威力都大幅提升的強弩的精銳射手齊聲應喝。
“目標,鷹嘴岩右下方三丈,青色岩石旁,虎皮目標。三矢齊發,斷其退路。要活的。”
“諾!”
弓弦繃緊的“咯吱”聲令人牙酸。下一瞬,“嘣!嘣!嘣!”三聲幾乎連成一片的震響!三支帶著淒厲嘯音的破甲重箭,如同三道黑色閃電,撕裂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