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案幾一角——那裡靜靜地躺著一份用上等素絹書寫的、略顯稚嫩卻筆鋒已顯風骨的《格物論初稿》。落款是“曹衝”。這份文稿他早已看過,裡麵沒有一句關乎權謀、疆土、人主之誌。通篇皆是關於材料應力與結構效率的思考、對水輪動力傳遞損耗的精妙計算、以及如何利用齒輪組變向實現更平穩輸出的小型化設計構想。字裡行間流淌的,是純粹的、未被世俗汙染的好奇心與探索欲。這是曹衝的靈魂之歌,是他生命本源的映射。
曾幾何時,他林風的靈魂深處,不也燃燒著同樣純粹的火?為一個精妙的算法邏輯而通宵達旦,為一個完美的代碼結構而廢寢忘食。那時的世界裡,隻有邏輯的優美與係統的效率,沒有血與火的疆場,沒有爾虞我詐的權謀,更沒有那如同跗骨之蛆、時刻侵蝕著理性高地的“人性變量”——貪婪、恐懼、猜忌、對權力的病態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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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率至上…最優解…”曹操低沉的嗓音在空曠的書房裡響起,帶著一絲自嘲的冷意,仿佛在對另一個時空的自己說話。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那份冰冷的保密條例草案,冰涼的紙麵觸感刺激著指尖。“統一…整合…掌控一切資源…將此華夏打造成一台無懈可擊的戰爭與生產機器…然後…劍指寰宇…建立一個基於理性與效率的新秩序…”這正是他昔日“群星會”上力排眾議所描繪的藍圖,是他深信不疑的、穿越者應賦予這個混亂時代的“最優解”。
然而,現實是冰冷而粘稠的泥沼。劉備陳墨)在平原郡推行的《農工均安令》、設立的“工坊議事會”,在他看來效率低下,充滿妥協,如同在精密儀器中塞入了粗糙的沙礫,隻會阻礙整體的高速運轉。孫權孫陽)那狂飆突進的海權戰略,更像是一匹脫韁的野馬,正將江東寶貴的資源他眼中屬於未來“統一機器”的部件)瘋狂地投向孤懸海外、難以掌控的未知之地。河北袁紹小老板)的混亂更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著一切秩序的可能。而司馬懿之流,如同陰溝裡的毒蛇,敏銳地嗅探著、利用著每一個社會裂縫,每一個新舊觀念的碰撞點,每一次理念的分歧,編織著黑暗的羅網。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份曹衝的《格物論初稿》上。兒子的純粹,此刻像一麵澄澈的鏡子,映照出他自身藍圖中那被層層權謀、鐵血手段、冰冷計算所包裹的…核心。那核心是否還如當初般純粹?為了追求那個至高無上的“理性效率最優解”,他又不知不覺間,將多少起點時的理想主義光芒,置換成了冰冷的鐵血權杖?將多少可以共同探索的技術星辰,築成了彼此隔絕、互相戒備的技術堡壘?那最初點燃“群星會”的、試圖照亮整個時代的文明火種,是否已在不知不覺中,被他親手打造的這個龐大而冰冷的“效率機器”所吞噬?
一股難以言喻的、尖銳的刺痛感,並非來自肉體,而是源自靈魂深處那名為“初衷”的角落,猛地刺穿了曹操林風)那已被層層現實鐵甲包裹的內心。他閉上了眼睛,書房內一片死寂,唯有燭火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嗶剝聲,仿佛在為他心中那無聲的、巨大的失落與自我詰問伴奏。那曾經指引他穿越黑暗、在亂世中建立起鄴城這座鋼鐵堡壘的純粹星辰,似乎正在他親手構建的冰冷穹頂之外,變得遙遠而黯淡。
橋梁下的陰影與未知的圖紙
數日後,平原郡,高唐縣郊。
這裡並非一望無際的平原,而是微微起伏的丘陵地帶。新修的馳道如同一條淺灰色的巨蟒,蜿蜒盤繞著穿過蔥翠的山穀。山穀下方,一條水量充沛的河流奔騰而過,在陽光下閃爍著粼粼波光。一座嶄新的石拱橋橫跨其上,連接著馳道的兩端。橋身的主體結構使用了堅固的青石,但在關鍵的承重拱券和橋麵層中,已可見較為原始的、裸露著些許鏽跡的熟鐵筋條原始鋼筋)和灰白色的水泥砂漿填充。這正是劉備陳墨)治下推廣新技術的典型工程——實用至上,兼顧一定的堅固與效率。
此刻,日頭正烈,工地上卻依舊一片繁忙。橋麵上,工匠們正吆喝著號子,用粗大的木杠和繩索,將最後一塊打磨平整的巨大條石安放在預定的橋麵位置。汗水浸透了他們粗麻短褐,在陽光下反射著油亮的光。橋下,河水嘩嘩流淌,幾個負責清理河道雜物、加固橋墩基礎的工人,正赤著腳站在淺水中忙碌。
在靠近西側橋墩的一處地勢略高的緩坡上,臨時搭建著一座簡陋的涼棚。劉備陳墨)穿著一身半舊的葛布直裰,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曬成古銅色的小臂。他頭上戴著頂遮陽的鬥笠,褲腳沾滿了新鮮的泥點。他身邊站著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劉理。少年皮膚微黑,身形略顯單薄,但眼神沉靜,此刻正微微彎著腰,專注地觀察著麵前一小塊用樹枝和細繩劃分出來的試驗田壟。田壟裡,綠油油的粟米苗長勢喜人,旁邊則間種著幾行剛剛冒出嫩芽的豆苗。
“叔父請看,”劉理指著田壟,聲音不高,卻條理清晰,“按老法,粟收之後,此地需休耕一季方能複種。然據農學院司農博士所言,此粟豆輪作之法,豆苗根瘤可固土增肥,待粟米抽穗之時,豆苗尚小,互不爭光。待粟米收獲,豆苗方進入盛長期,充分利用地力與光熱。如此,一年兩熟,土地不荒,產出可增三成。”他邊說,邊小心翼翼地撥開一株豆苗根部的泥土,露出幾個細小的白色根瘤,“此即固氮之根瘤,如同自然所賜之肥。”少年的臉上洋溢著一種親自參與改變、解決實際問題的滿足感。
劉備看著少年認真的側臉,聽著他清晰而充滿希望的講解,連日來因土地兼並、工坊爭利、流民安置等瑣事積壓在心頭的沉鬱,仿佛被這田壟間的勃勃生機和少年的淳樸熱忱衝淡了些許。他伸出手,粗糙的掌心拍了拍劉理略顯單薄的肩膀,眼中滿是欣慰:“好,好!腳踏實地,讓農人得實惠,讓倉廩得充實,此乃根本!什麼寰宇一統,終究要落到這一粟一豆之上!”他語氣中帶著對曹、孫那種宏大野心的疏離,以及對腳下這片土地和土地上人民最質樸的關切。他抬頭望向遠處即將合攏的石橋,那是聯通治下郡縣的動脈,也是他“仁政固本”理念的物質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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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名風塵仆仆的信使滾鞍下馬,顧不上滿身塵土,疾步衝到涼棚前,單膝跪地,雙手高高捧上一隻密封的銅管:“明公!鄴城急件!曹司空親啟,言務必速呈明公親覽!”
劉備神色一凜,接過銅管,擰開密封火漆,抽出一卷薄薄的、質地堅韌的新式紙張。他快速展開,目光掃過。紙張上沒有任何客套寒暄,隻有一行行極其簡練、如同代碼指令般的文字,下方附著一張折疊的、顯然是匆匆繪製的圖紙副本。
信的內容核心冰冷而直接:“據鄴城格物院複核驗算數據,高唐西郊新築馳道石橋圖紙代號:兗冀七號),西側第三橋墩基礎應力分布有異常聚集點坐標詳見附圖)。疑因初勘地質報告中對河床下伏基岩裂隙走向判斷失誤,兼暴雨衝刷基礎下切所致。即令暫停通行,調集工師攜精密測量器具複核基礎沉降及裂隙發展狀況,按‘丙級工程隱患’預案加固方案參見附件二)處置。此橋設計通行最大載重已嚴重存疑,若放任,恐生大變,危及馳道中樞。切切!曹操。”
劉備的眉頭瞬間擰緊。他立刻將目光投向那張附圖。圖紙繪製得異常精準,比例尺清晰,西側第三橋墩的位置被朱筆醒目地圈出。旁邊的空白處,用極其工整、剛勁、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一絲清秀筆跡,清晰地標注著幾行字,如同冷靜的判決:
“疑點:
初勘圖示基岩層走向與橋墩受力主軸夾角偏差約12.7度原報告遺漏),致側向壓力集中;
近期水痕顯示基礎衝刷下切已超設計允許值下限1.2尺;
經‘千分卡尺’實測附測量點位圖),橋墩東南角基座承台已現細微斜向裂紋長約3寸,深約0.1寸),裂紋走向與計算應力集中路徑高度吻合。
結論:當前基礎承重能力衰減至設計值的六成七。若遇超載如重型輜重車隊連續通行)或持續暴雨衝刷,橋墩結構失穩風險極高概率70)。建議立即按預案加固。
標注者:曹衝。”
落款的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涼棚下田壟間那短暫的、充滿泥土芬芳的平靜。劉理也看到了那張圖紙和上麵冰冷的分析,少年純樸的臉上閃過一絲驚異,隨即也染上了凝重。他下意識地望向那座即將完工的、象征著聯通與希望的石橋,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西側那根巨大的橋墩上。烈日下,那橋墩的陰影,似乎陡然變得深邃而充滿不詳。
劉備緩緩收起圖紙,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抬起頭,望向西側那座此刻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雄偉、卻已被冰冷的計算宣判了潛在死亡的石橋。他的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對曹操林風)那無孔不入的技術監控能力本能的反感與驚悸;有對這精準到冷酷的預警背後所代表的、超越經驗與直覺的可怕力量的震撼;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如鉛的悲哀。這份悲哀,並非針對一座橋的命運,而是穿透了眼前的一切,落在那圖紙末尾清晰標注的“曹衝”二字之上,落在了那個在鄴城格物院中,正以純粹理性之刃,精準剖析世界、卻不自知地參與著父輩冰冷鐵幕構建的少年身上。
那圖紙,如同一個冰冷的預言,也像一枚無聲的炸彈,沉甸甸地壓在劉備心頭。它不僅指向一座橋的安危,更指向了未來道路上,那由冰冷計算與熾熱人心交織而成的、深不可測的陰影鴻溝。曹衝的筆跡如同封印,將一道巨大的、由理性與隔閡構成的陰影,牢牢地釘在了石橋之下,也釘在了所有人心頭。這“最優解”的警告,是救贖的開端,還是另一重無形壁壘的基石?答案,如同橋墩陰影下奔流的河水一般,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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