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城東,吳郡港。
仲夏的東南季風鼓蕩著海麵,送來充沛的水汽和鹹腥的熱力。巨浪拍打著新築的水泥堤岸,發出隆隆的咆哮。這座江東傾注了無數心血與財富的港口,正以驚人的速度蛻變著。
最醒目的,莫過於港口入口兩側拔地而起的兩座巨大石塔。塔身並非傳統的木石結構,而是整體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灰白色,表麵平整,棱角分明,如同從海底火山中生長出的巨岩。這是江東工坊司集中了最優秀的泥瓦匠和熟鐵匠,日夜趕工,模仿鄴城技術雖未得其核心,卻摸索出了自己的土法)澆築而成的水泥墩台基座。墩台之上,用巨木和榫卯結構高高托起圓形的塔樓。塔頂並非尋常的火盆,而是一個巨大的、由數百片打磨得異常光亮的青銅鏡麵拚接而成的“光碗”。此刻雖是白晝,但那碗口斜斜向上,反射著正午的烈日,竟在海麵上方投射出一道刺眼欲盲的眩目光柱。
這就是“定海塔”——江東第一座真正意義上的燈塔,夜航者的守護神。
港口都監、航海院資深測繪師蔣欽,正頂著烈日,在塔基旁指揮著最後一批工役。他身上的葛布短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精悍的脊背上。他指著連接塔頂光碗的一條粗壯繩索,對身邊幾個航海院派來協助的年輕學員大聲道:“都記牢了!入夜前一個時辰,塔下輪值民夫就要拉動這絞索!光碗角度必須嚴格依著今日航海院送來的《星晷日影定時軌位表》調整!差一絲一毫,照不到該照的水道,照花了領航船的眼睛,都是掉腦袋的罪過!”他抹了把臉上混著鹽粒的汗水,聲音嘶啞卻不容置疑,“這塔,不單是燈!是咱江東的眼睛!是給幾千裡外歸航船隊指路的魂!”
“喏!”年輕學員們齊聲應諾,聲音裡帶著敬畏與興奮。他們手中的記錄木板上,已密密麻麻寫滿了關於風向、海流、光碗仰角與海麵投射距離關聯的觀測數據。一個學員忍不住抬頭望向那高聳的塔頂,被強烈的反光刺得眯起了眼:“都監,這光碗…真能如諸葛先生諸葛亮雖未正式入職,但其部分構想已被航海院吸收)所推演那般,聚光遠照數十裡?”
“何止數十裡!”一個洪亮而略帶沙啞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眾人回頭,隻見孫權孫陽)一身便於行動的皮質短靠,未曾戴冠,隻用一根皮繩隨意束著微長的短發,在周瑜、魯肅以及一眾親衛的簇擁下大步走來。他步履矯健,如同巡視領地的猛虎,目光灼灼地盯著那巨大的“光碗”,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意氣風發:“蔣都監,試燈那晚,孤在離此二十裡外的小青山樓船上看過!一道光柱,撕破海霧,直抵天穹!尋常漁船在十幾裡外就能看清港口輪廓!等將來在舟山、閩江口、交趾龍編都豎起這定海塔,再大的風暴,再黑的海夜,也鎖不住我江東蛟龍歸巢之路!”他猛地抬手,指向洶湧的蔚藍,“這,就是開向萬頃碧波的門戶!”
蔣欽等人連忙躬身行禮。孫權擺擺手,示意他們繼續工作,自己則被周瑜引著,走向港口另一側更為喧囂的地方。
那裡是水師新辟的專用船塢區。
數十條新造或正在改造的艦船整齊排列,場麵壯觀。船工的號子聲、斧鑿的叮當聲、蒸汽鍛錘仿自鄴城但規模更小的水力火窯複合驅動)捶打熟鐵板的沉悶巨響交織在一起,形成一曲充滿力量感的交響。
周瑜一身月白錦袍,外罩輕便的皮甲,風姿不減當年,指點著眼前的艦隊,語調沉穩而富有穿透力:“主公請看。斥候快船艨艟)已悉數換裝,船體龍骨補強,側舷加裝薄鐵護板。動力革新最大,風帆之外,後部增設踏輪艙室,可容二十壯力日夜輪替蹬踏,驅動尾軸螺旋槳仿自曹衝設計的圖紙,經江東工匠簡化改良)。短途逆風逆流,航速不降反增!此為水軍耳目之利爪。”
他的手指移向更大的一批戰船:“主力衝陣之艦樓船),首重堅厚。船首加裝三尺熟鐵撞角,水線以下三寸至一尺半處,以熟鐵條與厚樅木交錯鉚接為‘鐵裙’,尋常拍杆火矢,難以深入。甲板之上,已預留固定大型三弓床弩配鐵矢)之基座,隻待格物院攻堅其聯動上弦機巧,便可成海上雷霆。”
最後,他指向幾艘體型龐大、結構略顯臃腫的船隻:“此為‘平海’級,專司補給轉運。貨艙深闊,設有水密隔艙。關鍵在船腹底艙,已試裝由建業鐵坊特製的大型抽水機雛形,以八頭健牛輪替驅動齒輪,將底艙滲水強力排出!若此物堪用,遠航存活之機大增!”
孫權眼中精光爆閃,用力一拍身旁用作護欄的粗大纜樁:“好!子敬魯肅字),軍需司務必保障!鐵料、桐油、牛筋、上等木料,凡戰船所需,列為甲等!孤要一年之內,打造一支能在萬裡波濤上獵鯊的巨鯊艦隊!”
一直沉默觀察的魯肅,這位江東戰略的“壓艙石”,此刻上前一步,麵色凝重而務實:“主公,戰船利器固佳,然遠洋拓疆,非止於兵鋒。夷洲台灣)初定,流求琉球)尚需鎮撫,新辟之呂宋諸港更需穩固根基。此為‘海疆之土’,非僅泊舟之所。”他自袖中取出一份厚厚的、用上好桑皮紙裝訂的冊卷,封麵上以工整楷書題寫:《江東外藩通商駐埠統製章程》。“此乃子敬會同海商總會、工坊司、航海院諸位,反複斟酌所擬初稿。請主公鈞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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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權接過,入手沉甸。他並未馬上翻看,而是看向魯肅:“章程?講!”
“其一,凡江東所辟海外新港、新島,皆歸‘海疆司’統轄。設‘埠督’一員,由主公親命,統領軍政、貿易、移民諸務,位同太守,直承建業。”
“其二,明定‘海權稅’。凡外邦商船入我江東所控港口,需按貨值十稅其一;江東商船往來,則視其航線風險、所載貨物是否江東亟需如糧食、鐵料、良馬),予以五稅一至十稅一之優惠。此稅為海疆開拓之本,專款專用。”
“其三,‘海籍’之設。凡江東大族、富商,欲在海外新港圈地、建倉、設棧、招募移民開墾者,需向海疆司申請‘海籍執照’。持照者,享貿易優先權及領地保護。然,其拓殖之地,主權永屬江東!其招募之民,亦為江東之子民!若有僭越,視為叛逆!”
魯肅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重錘敲擊在眾人心頭。這不僅僅是一份章程,更是一套將江東未來捆綁於海洋霸權的製度基石!它將海權、貿易、殖民、軍事征服熔鑄一體,構建一個前所未有的“海權帝國”雛形。周圍的喧囂仿佛瞬間退去,隻剩下海風的呼嘯和這份章程所蘊含的冰冷力量。
孫權的手指重重劃過那“主權永屬江東”六個字,嘴角勾起一絲近乎冷酷的弧度:“好!主權!此六字,重逾萬金!孤準了!即刻頒行試行!待孤禦筆鉤定,便成江東鐵律!”
建業城中心,臨江而築的航海院新址,是整個江東智慧與野望彙聚的“大腦”。
這是一組融合了本地木石工藝與鄴城水泥技術的奇特建築群。主樓高達三層,飛簷鬥拱間嵌著巨大的琉璃窗海貿舶來品),確保室內光線充足。寬闊的大廳內,彌漫著墨香、紙張、以及一種淡淡的、來自遙遠海域的奇異香料氣味。
大廳中央,一張巨大的、由數十塊上好硬木拚接而成的平台占據主導地位。台上鋪展的,正是經過“小喬”韓雪嘔心瀝血整合、無數海商冒險者用生命驗證、最後由航海院製圖師精心繪製放大的《寰宇海陸形勝總覽圖》。這幅圖卷,已不再是閨閣中的秘寶,而是懸掛於此,成為指引江東艦隊劈波斬浪的燈塔。圖中,代表江東勢力範圍的海域用醒目的朱砂勾勒,一條條代表已知航線的墨線,如同血管般從建業、番禺出發,輻射向南洋諸島,刺入孟加拉灣,直抵天竺西海岸,甚至隱約指向地圖最西端那片被稱為“大秦”羅馬)的模糊區域。
一群穿著統一深青色學袍的年輕人正圍在地圖旁,激烈地討論著。
“陸師兄!不可再循舊法!”一個二十出頭、眼神銳利如鷹的年輕學員指著地圖上標注著“錫蘭島”斯裡蘭卡)的位置,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高,“自番禺發船,經交趾,借東北季風直穿南海,抵呂宋蘇祿港補足淡水食糧,再借西風強流,直插錫蘭!此線雖險,卻可避開馬六甲風暴角馬六甲海峽)的暗流與海盜,節省至少四十日航程!我觀近五年航海日誌統計,此線理論可行!”
被他稱呼為“陸師兄”的青年陸瑁,年紀稍長,氣質沉穩,是航海院年輕一代的佼佼者。他凝視著地圖,眉頭緊鎖:“孫師弟孫紹,孫權族侄,狂熱航海派),此線橫穿‘無風帶’赤道附近洋麵),季風轉換時節氣流極端不穩!更兼海圖標注不明,暗礁如鬼牙密布!一次僥幸成功,不代表次次可行!穩妥為上,還是走舊線,經占城、真臘,繞行馬來半島……”
“穩妥?”孫紹猛地一拍地圖邊緣,聲音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鋒芒,“前人亦言馬六甲不可逾越!然江東大舶早已踏浪而行!航海院之責,非守成,乃拓新!豈能因噎廢食?”他目光灼灼地掃過其他同窗,“主公常言,江東血脈在波濤!我輩當有劈開混沌的勇氣!季風規律?我等正該去探明!暗礁分布?當遣快船測繪詳圖!”
他的話音剛落,一個清脆如銀鈴,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插了進來。
“勇氣可嘉,然莽撞送死非智舉。”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孫若薇孫權長女)不知何時已站在人群外圍。她今日未著華服,一身利落的靛藍色胡服窄袖勁裝,烏黑的長發結成一股粗辮垂在身後,更顯得身姿挺拔,英氣勃勃。她手中拿著一卷厚厚的、用油布包裹的羊皮卷,顯然是剛自外麵歸來。一雙明眸掃過地圖,最後落在孫紹激揚的臉上,冷靜地說道:“孫師兄欲辟新徑,若薇認為可行之基有二:其一,季風轉換之機,非不可測。航海院‘天象科’連日觀測,結合古海誌與波斯胡商帶來的星圖,已有‘季風信鐘’原始氣壓雲圖觀測推演的季風轉換預測模型)雛形,可預警三日後風向巨變。其二,暗礁測繪,當用‘子母快蟹船’!”
她走到巨大海圖平台旁,將手中油布卷小心攤開,露出一張更為精細的區域海圖,上麵密密麻麻標注著各種符號和蠅頭小楷。她指著圖上一處:“這是我上月隨‘探海號’快船實測呂宋以北‘千礁海’所得!母船停泊安全水域,放出特製小艇‘快蟹’,其船底扁平,吃水極淺,三槳驅動,進退如風,專司穿梭於淺灘暗礁之間測繪!以紅旗定深,以白旗標險,以黑旗畫圖。五日測繪,功效十倍於大船逡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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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纖細的手指有力地點在地圖上那條孫紹提議的航線上:“有此二法傍身,探新路方非盲人騎瞎馬!勇,當用於持籌握算之後的決斷,而非一時血湧!”
一番話有理有據,更拿出了實實在在的測繪成果和方法論,頓時讓原本支持孫紹的狂熱學員冷靜下來,也讓持重的陸瑁眼中露出深思和讚許。孫紹張了張嘴,看著那張比自己更詳實、方法更巧妙的測繪圖,臉上掠過一絲不甘,但更多的是佩服。他畢竟年少氣盛,梗著脖子道:“郡主高見!然測繪之法雖妙,終究耗時!若待萬事俱備,東風已逝!時不我待啊!”
“時不我待?”
一個威嚴而熟悉的聲音自門口傳來。孫權不知何時已至,周瑜、魯肅落後半步。他顯然聽到了方才的爭論,目光如電,掃過這群代表著江東未來的年輕人,最後落在女兒自信的臉龐上,眼中閃過一絲極難察覺的欣慰。
“好一句‘時不我待’!”孫權大步走到海圖中心,手指猛地戳向地圖最西端那片模糊的、象征著未知的空白海疆,“錫蘭?天竺?不過是中途歇腳之地!我等眼光,當及於萬裡之外!那繞行‘昆侖奴’之地非洲)南端巨角,直抵‘日落之海’大西洋)的航道!那傳說中盛產黃金、象牙的‘金角灣’好望角及以東非洲海岸)!那能繞過波斯與大秦直接貿易的‘海西秘徑’!”他的聲音鏗鏘有力,充滿了屬於開拓者的無儘誘惑力。“探明這條航線!打通它!讓它成為我江東的黃金血脈!這才叫時不我待!”
他霍然轉身,目光如炬,逼視著陸瑁、孫紹等所有年輕學員:“航海院今後第一要務!集天象、水文、船藝、測繪諸科之精銳,給我把那條‘昆侖海角航路’的季風規律、沿途島嶼、淡水補給點、可能的凶險之地,推算出來!測繪出來!孤給你們最好的船!最精良的器具!最有經驗的老海狗!一年!孤要看到一份能指引大艦隊劈開萬裡波濤、直抵海西的《昆侖海角季候風濤全圖》!”他的目光最後落在孫若薇身上,帶著不容抗拒的期許,“若薇,此圖之要,關乎江東百年國運!航海院上下,需戮力同心!你領‘遠望科’,主司海圖推演與季風測算!陸瑁,你領‘踏浪科’,主司新航線實地探察與測繪!孫紹!你為踏浪科先鋒!敢不敢接令?!”
“敢!”“敢!”“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