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大將軍府·內室
銅獸爐中最後幾縷安神香掙紮著散儘,被濃重藥味徹底吞噬。袁紹,雄踞河北的四世三公之主,冀州牧袁本初,此刻不過是一具在錦緞被褥中艱難起伏的軀殼。每一次吸氣都像是拉動漏氣的風箱,嘶啞而短促,每一次呼氣則帶著渾濁粘液滾過喉嚨的粘膩聲響。蠟黃的臉色在高燒的赤紅與瀕死的灰敗間反複跳動,深陷的眼窩裡,昔日睥睨天下的銳光早已渙散,徒留一片渾濁的迷茫與驚惶。
“咳咳…!”又一陣劇烈的嗆咳撕裂了室內的死寂。侍立床頭的侍女慌忙遞上絲帕,袁紹痙攣般弓起的身體裡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瘋狂撕扯,絲帕瞬間染上一大團暗紅發黑的血汙。濃重的鐵鏽腥氣猛地炸開,壓過了所有藥味。
“主公!”、“父親!”守在榻邊的劉夫人和跪在床尾的袁尚、袁熙失聲驚呼。袁尚膝行上前一步,年輕英俊的麵龐因焦慮和某種壓抑的亢奮而扭曲。
袁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口,指尖幾乎要摳進皮肉,喉嚨裡嗬嗬作響,眼神卻反常地凝聚起來,越過眼前妻兒的頭頂,投向虛空,充滿了無法理解的驚駭。“不…不對…賬本…亂了…全亂了……錢…錢廣進…我…”他的聲音破碎,夾雜著粗糲的喘息,語無倫次。劉夫人緊緊攥住他的手,淚如雨下,卻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隻有袁紹體內那殘存的一絲名為“錢廣進”的現代意識在瘋狂尖叫——他的精算係統崩潰了,龐大的河北“公司”資產正在他眼前化作飛灰!終極的失控感比死亡本身更讓他恐懼。
袁尚急切地俯身:“父親!冀州!河北!您…您屬意誰?”他的問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間刺穿了那彌留之際的混亂。
袁紹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動,目光掃過袁尚因急切而漲紅的臉,又掠過緊隨其後的袁熙,以及更遠處垂手而立、麵如土色的謀臣審配、逢紀。他的嘴唇劇烈哆嗦著,掙紮著想要吐出那個足以定鼎乾坤的名字。然而,“錢廣進”的恐慌與宿主袁紹根深蒂固的優柔寡斷猛烈撞擊,讓他根本無從抉擇。“嗬…尚…尚…熙…你…們…”他的手指神經質地抽搐著,指向袁尚,又似乎想指向袁熙,最終隻是無力地在空中虛晃兩下,頹然落下,壓在那染血的絲帕上。最後一絲光芒從他眼中徹底熄滅,隻留下一個模糊到極致的“尚”字餘音,連同那攤刺目的黑血,構成一份充滿致命歧義的“遺囑”。
“父親!!!”袁尚發出一聲不知是悲慟還是狂喜的嚎叫,猛地撲在尚有餘溫的屍體上。袁熙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被身後的幕僚不動聲色地扶住。審配與逢紀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驟然燃起的野火——主公走了,河北的天,要變了!
許昌·司空府·密室
沒有窗戶的密室裡,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巨大的沙盤占據中央,黃河蜿蜒如帶,河北廣袤的平原與起伏的山巒清晰呈現。代表鄴城的標識處,一隻黑檀木雕刻的猙獰獸頭象征袁紹)剛剛被取下,隨意地丟在沙盤邊緣。曹操林風)背對著眾人,凝望著沙盤上冀州那片失去核心的空虛之地。他身形筆挺,手指無意識地在腰間的鯊魚皮劍鞘上快速敲擊著,發出一種奇特的、富有韻律的噠噠聲——那是指關節在模擬敲擊鍵盤的節奏,是他靈魂深處那個頂尖程序員在龐大決策樹前高速推演的生理映射。
油燈的光芒將他的影子拉長,投射在牆壁精細繪製的河北輿圖上,宛如一個沉默的、蓄勢待發的巨人。
腳步急促。郭嘉幾乎是撞開了密室的門,帶著一身寒氣撲了進來,臉上慣有的灑脫不羈消失無蹤,隻剩下灼人的銳利。“鄴城密報!八百裡加急!”他聲音低沉,將一枚染著風塵的蠟丸用力拍在沉重的檀木長案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震得案頭筆架上的幾支狼毫都輕輕晃動。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荀彧文若)離得最近,他沉穩地拿起蠟丸,指甲精準地掐開脆硬的外殼,露出裡麵卷成細卷的、幾乎透明的絲絹。他迅速展開,目光如電掃過上麵細密的墨字。隨著閱讀,他古井無波的臉上,眉頭逐漸擰緊。
“袁本初,”荀彧的聲音帶著一種確認事實的冰冷沉重,“於一炷香前,薨了。”
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臨終可有明言嗣位?”程昱的聲音像淬火的鐵,硬邦邦地問道。這是核心中的核心。
荀彧輕輕搖頭,將那薄如蟬翼的密報遞向曹操:“僅有含糊囈語,指向不明。袁尚、袁熙皆在榻前。審配、逢紀已明裡暗裡擁立袁尚。鄴城四門戒嚴,袁譚於青州必不甘休。河北,已成鼎沸之勢。”
曹操終於緩緩轉過身。他沒有立刻去接那份密報,目光依舊停留在沙盤上冀州那塊巨大的空白處,仿佛在凝視一個等待被讀取的巨大漏洞。密室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那上麵沒有驚愕,沒有悲傷,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他腦中的“進程”正在高速運轉:袁紹錢廣進)的死亡意味著河北唯一具備宏觀整合能力的現代思維徹底消失,龐大的資源和混亂的指令流失去了中央處理器。袁譚青州)、袁尚鄴城)是即將互相爭奪係統控製權的危險子進程,河北那些桀驁的世家大族和驕兵悍將,則是一個個充滿未知變量的bug漏洞)和潛在衝突點死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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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宓何在?”曹操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切入短暫的沉寂。他接過密報,目光落在最後幾行關於袁紹病況的細節描述上。“她有何說法?”袁紹次子袁熙之妻甄宓方晴),那個擁有外科醫生靈魂的女人,是距離袁紹病榻最近的“變量”。
荀彧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密報提及,甄夫人曾數次入內探視。最後三日,袁公病情急轉直下,高熱不退,血痰不止,心脈衰竭…其狀甚異。甄夫人呈遞了詳細的脈案記錄副本。”他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據信,審正南審配)已扣下原始脈案,僅對外言‘舊疾複發,藥石罔效’。”
曹操的手指在密報邊緣摩挲著,眼神深處仿佛有無數條0和1的代碼流在無聲碰撞。非正常死亡?一個變量被強行終止?甄宓方晴)提交的報告副本…是真實數據,還是被精心處理過的日誌文件?審配的遮掩,是袁尚一黨的清除痕跡,還是針對來自“群星會”的、可能知曉袁紹錢廣進)真實身份的甄宓方晴)的防範?疑點瞬間構成了一個複雜的“可能性矩陣”。
“傳令,”曹操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許褚、典韋,即刻整備虎豹騎,披甲待命。夏侯淵、曹仁,所部步卒進入臨戰狀態,三日內完成糧秣輜重點驗。樂進守許都,李典護糧道。”他的命令如同精準的代碼指令,一條條發出。
他目光掃過幾位核心謀臣:“文若荀彧),以朝廷名義草擬吊喪諭旨,申明天子哀慟,準袁紹以王公之禮歸葬。嘉郭嘉),備好隨軍密諜,我要知道鄴城每一柱香的動向,尤其是袁尚、袁譚、審配、逢紀、沮授、田豐這六人的一舉一動,任何細微聯絡都不能放過。仲德程昱),擬檄文稿——‘河北罹難,逆子相爭,荼毒生靈。天子震怒,特遣司空曹操代行吊慰,兼平禍亂,以安北土。’”這份檄文,將是披在鐵拳上的絲絨手套。
“司空欲以何名義北上?”程昱追問關鍵點。名不正則言不順。
曹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是屬於林風的理性計算與屬於曹操的雄主野性完美融合的殘酷:“吊喪,平亂,安境。袁本初乃天子欽命之大將軍,河北乃大漢之疆土。其子相爭,禍亂州郡,致使生靈倒懸,朝廷豈能坐視?吾奉天子明詔,代行天憲,吊祭忠魂,剿撫叛逆,為萬民請命!此乃大義,順天應人!”
每一句話都如同精確的錨點,牢牢釘死在道義與法理的製高點。這不僅是軍事行動,更是程序啟動前必須完成的合法性認證和環境初始化。
“諾!”荀彧、郭嘉、程昱齊齊躬身,眼中精光閃動。一場席卷河北的颶風,已在許昌這間密室裡完成了第一道指令的輸入。
鄴城·大將軍府·偏廳距袁紹斷氣不足半個時辰)
素白的帷幕尚未掛起,但死亡的氣息已經如同冰冷的蛇,無聲地纏繞在雕梁畫棟之間。偏廳內,氣氛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一方是袁尚,在審配、逢紀一左一右如同哼哈二將般的拱衛下,挺直腰板坐在主位下首。他年輕的臉上強行壓抑著悲戚,但眼底深處那份被巨大餡餅砸中的暈眩與興奮,卻像水下的暗流,隱約可見。另一方是袁熙,臉色蒼白,緊抿著嘴唇坐在對麵,身後站著幾位依附於他的袁氏遠支族老和幾個臉色惶惑的中下級軍將。空氣中彌漫著不安的沉寂,隻有袁熙身旁,他的妻子甄宓方晴)低垂著眼簾,纖長的手指以一種超越時代的穩定,在一卷空白的竹簡上快速寫下一行行娟秀而精準的小字——那是關於袁紹臨終症狀、用藥反應及她初步判斷的詳細記錄副本。她手腕沉穩,呼吸平緩,仿佛周遭劍拔弩張的氣氛與她毫無關係,隻有專業記錄的本能在驅動。她的這份冷靜,在此時此地,顯出一種格格不入的詭異。
“二哥,”袁尚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刻意壓製的哽咽,打破了沉默,“父親…父親臨終遺言,聲聲呼喚於我…其意昭然!”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逼視袁熙,“值此危難之際,你我兄弟理應同心同德,共扶危局!請二哥助我,承繼父業,安定河北,以慰父親在天之靈!”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瞬間將袁熙置於兩難之地——要麼承認袁尚繼承的“合法性”,俯首稱臣;要麼,就是違背“父意”、破壞“兄弟同心”的不義之徒。
袁熙的臉頰肌肉抽搐了一下,尚未答話,旁邊一位支持他的族老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氣:“三公子此言差矣!主公臨終之言含混不清,豈可僅憑片語斷定屬意?長幼有序,大公子袁譚)尚在青州,手握重兵!即便不論長幼,二公子袁熙)亦在鄴城,勤勉侍奉,豈可輕忽?”
“勤勉侍奉?”逢紀立刻嗤笑一聲,語帶譏鋒,目光卻像毒蛇般掃過袁熙身邊的甄宓,“侍奉得好,主公何以驟然崩逝?脈案何在?可有疏失?”這已近乎赤裸裸的指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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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熙的臉色瞬間由白轉青,猛地站了起來,身體氣得微微發抖:“逢元圖!你…你血口噴人!”
甄宓方晴)手中的筆尖在竹簡上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如同精密儀器瞬間的卡頓,隨即又流暢地繼續書寫,仿佛什麼也沒聽見。她的眼簾依舊低垂,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掩蓋了所有情緒。然而,她筆下那份脈案副本的最後幾行字跡,卻比之前任何一處都要深重、清晰,力透簡背——那是她對袁紹最後階段高熱、血痰、心脈衰竭遠超尋常“舊疾”烈度的、極具專業指向性的描述,如同無聲的辯護與證據。
“夠了!”審配霍然起身,須發微張,一派凜然之威,聲音如同重錘砸下,“主公新喪,屍骨未寒!爾等便在此爭執不休,成何體統!三公子袁尚)乃主公臨終親口呼喚,近在榻前,此乃鄴城上下皆聞之事!當此危局,正需名正言順之主,以定軍心民心!”他大手一揮,語氣斬釘截鐵:“吾意已決!即刻擁立三公子袁尚,承繼大將軍之位,總領河北四州!以正名分,以安大局!若有異議者……”他冰冷的目光掃過袁熙及其身後的支持者,“即視為亂臣賊子,休怪軍法無情!”
“審正南!你安敢擅權!”袁熙身後的軍將按捺不住,手按佩刀,怒目而視。
“鏘啷啷!”幾乎在同時,廳外長廊傳來甲胄碰撞與沉重腳步的密集聲響!一隊頂盔摜甲、手持利刃的親衛士兵,在幾位神情肅殺的將領帶領下,如同鋼鐵洪流般湧入偏廳,瞬間將所有人包圍!鋒利的矛戟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寒芒,冰冷的殺氣彌漫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為首的將領眼神冷漠,目光在袁熙及其支持者身上重點停留。這是無聲的武力背書!
支持袁熙的族老和軍將臉色驟變,瞬間噤若寒蟬,按在刀柄上的手無力地鬆開。袁熙看著眼前寒光閃閃的刀叢,身體晃了晃,被甄宓不動聲色地輕輕扶住手臂,才勉強站穩。他環顧四周,那些原本還為他說話的麵孔,此刻都畏縮地低下了頭,避開他的目光。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審配、逢紀,早已用嚴密的行動告訴他,在這鄴城之內,“名分”和“武力”,都已在袁尚之手。
袁尚在士兵的拱衛下緩緩站起,臉上悲戚更濃,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父親英靈不遠,請諸位以大局為重!審公、逢公,為河北肱骨,擁戴之心,天日可鑒!二哥,”他看向麵無人色的袁熙,放緩語調,“你我骨肉至親,值此危難,更需同舟共濟。請二哥助我!”
這已是最後的通牒,也是看似溫情的台階。是屈服,還是玉石俱焚?
袁熙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看著弟弟那張酷似父親卻寫滿陌生的臉,看著審配、逢紀那冷酷的眼神,看著周圍沉默的刀鋒和低垂的頭顱。千鈞重壓之下,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攫住了他。他閉上眼,喉嚨裡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嗚咽,然後猛地睜開,那裡麵隻剩下空洞和灰敗。他掙脫了甄宓的攙扶,深深地、屈辱地彎下腰,對著袁尚的方向,拱手,聲音嘶啞乾澀,如同砂紙摩擦:“臣…袁熙…謹遵大將軍號令!願…效犬馬之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硬生生擠出來,帶著血沫。
大局已定!
審配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色。逢紀嘴角微揚。袁尚深吸一口氣,臉上那沉痛的表情似乎真摯了幾分,他上前一步,扶住袁熙的手臂:“多謝二哥!”隨即,他轉向廳中諸人,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新主登基般的威嚴:“傳令!鄴城全城舉哀!發喪天下!布告各州郡,袁尚,承父遺誌,繼位大將軍,總領河北四州軍政!召各郡太守、軍中校尉以上,即刻入鄴,共商國事!另——”他的聲音驟然轉冷,目光如刀鋒般掃向廳外,“加派精兵,嚴守四門!無大將軍令符,任何人不得擅出!飛馬傳訊青州,命大公子袁譚,即刻回鄴奔喪,共襄父喪!”
“謹遵大將軍令!”審配、逢紀率先躬身,聲音洪亮。廳內廳外的將領士兵齊聲應諾,聲震屋瓦。袁尚在震耳欲聾的應諾聲中挺直了脊背,仿佛瞬間褪去了所有的青澀與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