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紅的餘暉自洛陽南宮巨大的雕花窗欞斜射而入,將殿內高聳的盤龍金柱染上一層血色。曹操端坐於巨大的紫檀木禦案之後,案頭堆疊的奏章幾乎將他淹沒。他手中那支飽蘸朱砂的禦筆,此刻卻懸停在一張鋪開的雪浪紙上。紙上描繪著即將鑄造的新幣樣圖——“寰宇通寶”。正麵是一條威嚴蟠繞的五爪金龍,象征著至高皇權;背麵,卻並非傳統的方孔銅錢或吉祥紋飾,而是以極精細的線條勾勒出縱橫交錯的經緯網格,如同將整個大地濃縮於方寸之間。
筆尖一滴濃稠的朱砂,沉甸甸地懸在經緯線縱橫交彙的某個點上,仿佛一滴凝固的血。曹操的目光穿透紙背,穿越殿宇,落向這片廣袤而躁動的帝國。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與貨幣——這本是曆代雄主夢寐以求的極致權柄,是帝國肌體融為一體的筋骨血脈。他合上眼,耳邊仿佛有無數細碎而頑固的聲響正從帝國的每一個角落傳來:竹簡翻閱的沙沙聲,算盤珠子劈啪作響的撞擊聲,市井集市上古老量具摩擦的刺耳聲,還有那些用不同口音、不同腔調誦讀著不同版本經典的低語……
“陛下,”內侍總管王垕趨步近前,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地穿透殿內的沉靜,“各州郡推行新製的第一旬急報已整理完畢。”
曹操緩緩睜開眼,深邃的眼底沒有絲毫波瀾,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他沒有看王垕,目光依舊鎖在那滴將落未落的朱砂上。“念。”
王垕展開一份以特殊加密符號書寫的簡報文牒,字句流暢地流淌出來:“南陽郡,新設‘正字官’三人,於郡學宣講新頒《常用字正體表》,郡中三老聯名上奏,指摘新字缺筆少劃,有辱聖賢,言辭激烈。郡守已申飭安撫,然學童習練新字者不足三成,民間私下謄抄舊本之風甚熾。”
“巴郡魚複縣,新頒銀製標準‘官鬥’、‘官升’各一具。縣中大賈田氏,借口新鬥升形製有異,舊有契約無法厘清,煽動糧商罷市三日。輿情洶洶,縣令強力彈壓,田氏已下獄待審,然市麵米價較新製推行前已漲兩成。”
“會稽郡山陰,新鑄‘寰宇通寶’樣錢運抵官庫。郡內豪族周氏,串聯錢莊、典當行七家,拒收新錢兌換,仍以舊五銖錢及前朝雜錢為市麵流通主幣。言新錢輕薄,金質不足,實乃朝廷盤剝……”
一條條奏報,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鋼針,刺向帝國試圖強行融合的血肉。阻力如預料般洶湧而來,來自地方豪強的陽奉陰違,來自士林清流的固執守舊,更有根植於億萬黎庶習慣深處那千年不改的惰性。每一個字都在無聲地呐喊:舊日的藩籬,豈是輕易可以拆毀?
曹操的手指,不經意間在紫檀禦案光滑冰涼的表麵上輕輕敲擊了一下。那滴積蓄已久的朱砂終於墜落,“啪”地一聲,精準地滴落在圖紙上經緯線交彙的節點。圓潤飽滿的一點深紅,瞬間在紙麵暈開一小片,仿佛一枚刻進大地的帝國印璽。
“發廷寄。”曹操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石墜地,不容置疑,“著禦史台、廷尉府,遴選精乾官吏,分赴各州郡。凡陽抗新製、煽惑民心、囤積居奇、操縱物價者——無論士紳豪商,立鎖拿問罪!阻撓正字官推行新字、私授舊學者,以悖逆論處!再令戶部、工部,速調撥足額新製度量衡器與新錢,由各州駐軍護送,直抵郡縣官庫!著大將軍府行文各鎮,兵馬備勤,但有聚眾抗法、暴亂滋事者,”他的目光掃過地圖上那幾個躁動不安的點,最終停留在徐州廣陵郡的位置,那裡用朱筆特彆圈注了一個細微的標記,“剿!”
幾乎在曹操朱筆圈點徐州的同時,千裡之外的潁川陽翟,這座以文風鼎盛聞名天下的古城,一股無形的寒流正悄然席卷著本應書聲琅琅的書院。潁川書院,這座由幾大世家合力維持的學術聖地,此刻彌漫著一種凝重而壓抑的氣氛。
書院最深處,古柏掩映的靜思齋內,炭火盆燒得正旺,卻驅不散空氣中的寒意。須發皆白、背部微駝的蔡邕,此刻正被一群麵色鐵青、身著儒衫的老者圍在中間。他麵前的桌案上,攤開著數冊墨跡猶新的書卷,正是他耗儘心血主持編纂完成的《蒙學初階》新版。淡黃色的桑皮紙封麵,用遒勁的楷體書寫著書名,簡潔而莊重。
“伯喈公!”為首的一位清瘦老者,顴骨高聳,正是潁川陳氏家主陳紀,他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蔡邕案上的書頁,“此乃斷我文脈,絕我聖學!《孝經》開篇‘仲尼居,曾子侍’何其尊貴典雅?你竟敢以‘孔子坐著,學生曾參站在旁邊’這等俚俗村語直譯代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此等訓誡金玉之言,竟被你全篇刪汰!更有甚者,竟將《孟子》中‘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這等微言大義之句也一並抹去!此非啟蒙,實乃惑眾!毀經滅聖,莫此為甚!”他胸口劇烈起伏,指著那刪減處的空白,仿佛那裡盤踞著噬咬聖賢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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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麵色紅潤、體態略顯富態的老者,荀氏的代表荀緄荀彧叔父),雖未像陳紀那般激動,語氣卻更為沉痛,帶著世家特有的矜持與不容置疑的權威:“伯喈兄,你我皆浸淫經典一生。聖賢微言,字字珠璣,豈容纂易?此新本,行文直白如市井俚語,所選篇章,儘是農桑稼穡、百工技藝、律法算數之實用瑣屑,更有甚者,竟將女子紡織之技也納入其中!長此以往,童子隻識錙銖,不解大義,隻知利己,不明天道!教化之本安在?這與朝廷所倡‘書同文’,弘揚華夏天道精粹之旨,豈非南轅北轍?此等離經叛道之書,若流布天下,我輩有何麵目見九泉之下至聖先師?”
憤怒與失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從四麵八方射向靜坐的蔡邕。齋內隻有炭盆中偶爾爆出的細微劈啪聲,以及老者們壓抑的喘息。窗欞外,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被深秋的冷風卷落,無聲地貼在糊著素紙的窗格上。
蔡邕緩緩抬起頭。他的臉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老人斑,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清澈深邃,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悲憫與不為所動的執著。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撫過嶄新的書頁,那上麵散發著淡淡的墨香和紙張的清氣。
“諸公,”他的聲音蒼老而平和,卻有著磐石般的穩定,“老朽編此新本,非為毀經滅聖,實為敷蒼生之急用,應天下之新變。昔時竹簡繁重,縑帛價昂,文字為世家所專,聖賢之言藏於高閣,百姓終身不聞大道。今帝國一統,寰宇欲開,豈能再令千萬童子,皓首窮經於佶屈聱牙之間,耗費十數載光陰,僅得識千餘古字?習得些微章句?”
他拿起那本被指摘得最為厲害的《蒙學初階》,翻開一頁,指著上麵清晰工整的楷體字和圖釋:“此新字,筆畫省簡,結構方正,孩童習之,事半功倍。所選篇章,農桑稼穡,關乎黎庶溫飽;律法算數,乃處世立身之基;百工技藝,為富國興邦之本。至於《孝經》、《孟子》,其尊親敬長、仁政愛民之精魂,已化入‘友愛’、‘誠信’、‘儘責’諸篇目之中闡述,其義未損,其理猶在,隻是更直指人心,便於童子領會踐行。老夫刪削者,非是義理,乃是那些流於空談玄虛、不切實務的繁文縟節!女子紡織,亦民生所係,納入其中,有何不可?難道非要閉門空談心性,才算教化?”
他環視著眼前一張張因憤怒或驚愕而扭曲的麵孔,語氣沉凝如鐵:“此乃攝政王與尚書台共同頒定的國本之策!非老朽一人之意!文字,當為開啟民智之鑰,非士族獨享之璧!若天下童子皆能一年識得常用之字,三年粗通文墨,能讀布告,能書契據,能明事理,此乃帝國萬世之基!強似皓首窮經,培養出千百個隻知尋章摘句、不通世務的腐儒!諸公捫心自問,如今這天下,是更需要知曉‘身體發膚’為何不能損的君子,還是更需要能丈量田畝、計算糧賦、讀懂律令、使用新式農具的實學之才?”
蔡邕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字字千鈞,敲打在靜思齋每一個角落,也敲打在陳紀、荀緄等人的心頭。他那句“培養出千百個隻知尋章摘句、不通世務的腐儒”,如同鋒利的匕首,精準地刺中了某些人極力維護的體麵與根基。
陳紀的臉由鐵青漲成了紫紅,指著蔡邕:“你…你…狂悖!”他手指劇烈顫抖,後麵的話卻噎在喉嚨裡,化作一陣猛烈的嗆咳。荀緄臉色也極其難看,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沒能再說出什麼有力的辯駁。齋內陷入一種更為難堪的死寂。蔡邕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不再言語,隻是慢慢地將攤開的《蒙學初階》合上,動作沉穩而堅決。窗外的風聲似乎更緊了。
鄴城,這座新興的帝國北方心臟,正沉浸在一股混合著喧騰與混亂的奇特氛圍中。寬闊筆直的朱雀大街兩旁,新開的商鋪如雨後春筍,掛著“新式度量衡指定校準處”、“寰宇通寶兌換點”等醒目招牌。巨大的蒸汽吊車在遠處工地上吼叫著,將成捆的鋼梁吊起,鐵軌正沿著規劃好的路線向城外延伸。然而,在這片生機勃勃的熱鬨之下,一股源自舊日血脈的惶惑與抵觸,在商賈巨室的深宅大院和店鋪櫃台間無聲地流淌、發酵。
鄴城最大糧商,“裕豐行”那氣派非凡的後堂內,氣氛卻降到了冰點。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檀香在青銅獸爐中絲絲縷縷地燃燒,散發出沉悶的香氣。
糧行東家王百萬,一個麵團團、富態十足的中年人,此刻卻麵色灰敗,豆大的汗珠不斷從他那光潔的額頭上滾落,浸濕了上好杭綢衣襟的前襟。他肥胖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腰間一枚價值連城的羊脂玉佩,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麵前那張巨大的紫檀木桌案上,堆積如山的賬冊幾乎要將他淹沒。這些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書寫的賬簿,是他王家幾代人財富積累的見證,也是他賴以掌控鄴城乃至河北糧市的根本。每一頁,都清晰地記錄著“石”、“斛”、“鬥”、“升”這些沿用了幾百年的單位,以及與之綁定的、約定俗成的浮收折損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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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兩份代表著無上權威的器物,如同兩把閃著寒光的利刃,平靜地擺放在這堆賬冊的最高處。
左邊,是一具造型簡潔流暢、分量十足的銀鬥,內壁光滑如鏡,底部清晰地鐫刻著工部監製的銘文和精確的容量刻度“十升”。右邊,是一柄亮澄澄的黃銅直尺,同樣刻著工部銘文和精準的“一尺”刻度。這兩件器物,如同來自異域的冰冷方碑,散發著銳利而陌生的光芒,瞬間映照出王家所有賬簿的根基——那延續了幾代人的、在“石斛鬥升”之間巧妙騰挪、摻雜使假的空間,正在寸寸崩塌。
荀彧就坐在王百萬對麵。他一身深青色常服,外罩玄色鶴氅,在滿室的珠光寶氣和堆積的財富中間,顯得格外清臒挺拔。他臉上沒有任何咄咄逼人的神情,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平靜如水的威嚴。
“王東家,”荀彧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賬冊堆疊的沉寂,每一個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盤上,“工部頒製,‘寰宇升’即此銀鬥所容,十升為一鬥,十鬥為一石。舊製一‘斛’,容十鬥,然各地大小不一,百弊叢生。自即日起,‘斛’字廢用,天下糧賦、市易,概以‘石’、‘鬥’、‘升’新製為準。舊契舊賬,凡涉度量者,須依此新器,重核厘定。”
他微微一頓,目光掠過王百萬那汗涔涔的臉和桌案上幾乎搖搖欲墜的賬冊山,語氣依舊平穩無波:“令郎前些日子在城南新設的‘寰宇通寶’兌換點,以舊製‘斛’量新收之糧,折為新錢,數目似有不妥。戶部清吏司已著人核算,數目差額,不小。”他沒有點出具體數字,但“不小”二字已足以讓王百萬渾身肥肉都劇烈地顫抖起來。
“荀…荀尚書!”王百萬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幾乎是撲到了桌案前,險些撞倒那精巧的銀鬥,“您…您明鑒啊!非是小人抗命,實乃…實乃積習難改!鄴城行商,幾十年、上百年,誰不是這般記賬?誰不是這般折合?舊斛與新鬥,這…這中間差著不止半成呐!小人庫中存糧數十萬石,若全按新器重核,這…這賬麵上頃刻便是虧空巨萬!小人如何向族中交代?如何向各分號交代?還有那些依循舊契來繳糧的莊戶…這…這整個買賣的盤口,可就全亂了套了!行市非崩不可啊!”他聲淚俱下,仿佛末日降臨。
荀彧靜靜地看著他,眼神裡沒有一絲波瀾,隻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審視。他伸出手指,拿起那柄冰冷的銅尺,輕輕點在賬冊最上麵一本翻開的內頁上。那頁記錄的是一筆數額巨大的陳糧入庫,使用的單位赫然是“大斛”。
“積習?盤口?”荀彧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窗外驟然刮起的北風,帶著刺骨的寒意,“朝廷頒行新製,要的就是打破這層層盤剝、各自為政的積習!要的就是砸碎你們這些盤踞地方、上下其手的盤口!度量不一,則吏可徇私,商可作偽,民無所依!你裕豐行,仗著舊製模糊,借‘斛’容量不一之便,收糧以大斛,出糧以小斛,低進高出,年複一年,盤剝了多少農戶的血汗?又借浮收折耗之名,侵吞了多少官倉公糧?”
他每說一句,王百萬的臉色就慘白一分,身體抖如篩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