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南,牂牁郡,夜郎故地。
莽莽群山如同遠古巨獸沉睡的脊背,在秋日蒼白的驕陽下蒸騰著青灰色的霧氣。山勢陡峭而連綿,深穀幽壑間流淌著湍急的碧水,原始叢林遮蔽天日,隻在山間低窪處,依著溪流的走向,才勉強撕開幾片不規則的土地。這裡居住著眾多被漢人統稱為“西南夷”的部族——濮人、僰人、邛人……他們散落於山間壩子小盆地),聚族而居,遵循著與中原迥異、流傳了千百年的古老法則。刀耕火種,祭拜山神與祖先,依靠頭人與長老的威望維係著脆弱的秩序。漢帝國昔日的羈縻統治,如同浮油潑在深潭之上,從未真正融入這莽林的肌理。
直到寰宇帝國的鋼鐵觸角,不可阻擋地延伸進來。
牂牁郡治且蘭城,如今已是另一番景象。城池在舊有基礎上進行了加固和擴建,雖遠不及中原雄城,卻也顯出了帝國的氣派。高大的城門樓上方,嶄新的“寰宇帝國牂牁郡”石刻匾額取代了昔日模糊的漢篆。城內主街兩側,是模仿中原樣式、但結構尚顯粗陋的官衙、驛站、兵營,還有幾家掛著顯眼“官”字招牌的鹽鐵專賣店和糧行。空氣中彌漫著新伐木料的鬆香、燒製磚瓦的煙火氣,以及一種正在被強行注入這片土地的秩序感帶來的緊繃。
郡守府內,氣氛卻如同這高原變幻莫測的天氣,陰鬱壓抑。
新任牂牁郡行省總督秦毅,端坐在硬木公案之後。他年約四旬,麵容清臒,顴骨略高,眼神銳利如鷹,帶著中樞官員特有的、因長期處理文書而形成的沉靜與刻板。案上攤開的,是工部新繪製的《牂牁郡治道墾荒圖略》以及一份墨跡未乾的奏報。他身後懸掛的巨大地圖上,代表著帝國新修的驛道如同幾道醒目的紅色刀疤,從且蘭城延伸出去,企圖刺入群山深處;而計劃中的甘蔗種植園區域,則被朱砂醒目標注在幾塊最大的壩子上。
“反了!簡直反了!”秦毅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筆架上的毛筆簌簌跳動。他指著奏報,聲音如同在壓抑的火山口,帶著強烈的怒意和深深的失望。“牂牁屬縣毋斂呈報:本月初八,濮人部族數百人,持刀弓棍棒,公然圍攻我新設於‘黑石壩’的屯墾點!毀壞新開墾的田地十餘畝,焚毀工部新配發之墾荒鐵犁三具,打傷吏員三人,驅散屯墾民夫百餘人!這還不是孤例!談稿、夜郎、同並諸地,抵製丈量土地、阻撓新法推行之事,已是此起彼伏!”
他的目光掃過堂下肅立的幾位心腹僚屬——主管民政的同知、負責工程屯墾的工曹掾吏、以及掌管郡兵都尉。僚屬們個個屏息凝神,麵色凝重。
“看看!看看這些奏報寫的什麼?”秦毅拿起另一份文書,語速極快,帶著一種被深深刺痛的憤懣,“‘祖靈之地,不容外人踏足’?笑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林乃部族共有,漢法分割買賣,不合祖規’?更是荒唐!帝國《田畝律》《賦稅律》乃朝廷正典,容不得半點推諉!還有這‘統一學堂,強令子弟入學,誦讀漢章,習漢俗,乃是斷我族裔根基,滅我神靈香火’!愚昧!冥頑不靈!”他越說越激動,帶著一種中樞官員麵對“蠻夷”時根深蒂固的優越感與使命感,“這些頑固的頭人、巫師,守著那點可憐的‘祖規’、‘神靈’,煽動無知部民,抗拒王化!他們就是帝國新政在蜀南最大的絆腳石!黑石壩事件,就是最猖狂的挑釁!若不嚴懲首惡,何以儆效尤?何以彰顯帝國法度?”
主管郡兵的都尉是個身材魁梧、麵有風霜之色的漢子,聞言立刻抱拳,聲音洪亮:“總督大人!末將請命!點齊郡兵精銳五百,再征發山外熟獠相對歸順的部族)丁壯為向導輔兵,三日內即可開赴黑石壩!必以雷霆手段,搗毀聚眾叛亂之巢穴,擒拿首腦!將帶頭鬨事的幾個寨子,連根拔起!殺一儆百!看誰還敢阻撓帝國大計!”他眼中閃爍著軍功的渴望和麵對“未開化之民”的輕蔑。
“不可!總督大人,萬萬不可!”主管民政的同知是個麵容儒雅的中年人,此刻額角滲出細汗,急忙出言勸阻,“都尉大人勇武可嘉!然…然此等處置,恐…恐激成大變啊!這些部族,盤踞深山,地形險絕,民風剽悍,又極重血親複仇。若貿然以大軍壓境,武力清剿,即使能勝,也必是血流成河!彼時仇恨深結,恐使整個牂牁郡乃至蜀南,永無寧日!日後推行任何政令,都將寸步難行!還望總督大人三思!當以懷柔為上,徐徐圖之啊!”他深知當地民情,話語中充滿了憂慮。
“懷柔?徐徐圖之?”秦毅冷哼一聲,眼神銳利地刺向同知,“本官自到任以來,何嘗沒有懷柔?何嘗不想徐徐圖之?減免了這些新附之地三年的賦稅!對那些願意合作的寨子,鹽鐵專賣都給了比山外更大的優惠!開辦學堂,為的是讓他們子孫能識字明理,擺脫蒙昧,將來能在這帝國中有一席之地!推行田畝丈量登記,是為了明確產權,減少爭端,讓他們能安心耕種,也可按律納稅,儘帝國子民之責!修路墾荒,更是為了打通商路,繁榮地方,將外麵的糧食、布匹、鐵器運進來,將山裡的藥材、毛皮、甘蔗運出去!讓他們的日子真正好起來!哪一樣不是為他們著想?哪一樣不是一片公心,一片苦心?”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秦毅站起身,走到窗前,指著外麵遠處雲霧繚繞的群山,語氣帶著深深的疲憊與不被理解的憤懣:“可他們呢?他們隻看到我們要動他們的地,要教他們的娃,要讓他們遵循新的規矩!他們隻信那些裝神弄鬼的巫師和隻顧眼前蠅頭小利的頭人!他們把帝國的好意當成枷鎖,把帝國的法度視為侵犯!同知大人,你來告訴我,麵對黑石壩的刀槍棍棒,麵對那些被砸毀的鐵犁、被打傷的吏員,麵對各部此起彼伏的抵製,這懷柔還要如何懷?這圖之還要徐徐到何時?帝國中樞的目光已投注於此,《田畝律》的推行進度、稅賦的增收、工部規劃的開荒墾殖計劃,都是要按期呈報的硬指標!耽誤了朝廷大計,這責任,你同知來擔,還是我總督來擔?!”
同知被問得啞口無言,臉色蒼白,隻能深深躬身:“下官…下官惶恐!隻是…隻是擔憂手段過激,反為禍端…”工曹掾吏則垂首不語,他更關心那些被毀的鐵犁和墾荒進度。
堂內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是強硬鎮壓,快速“見效”,但可能埋下血海深仇的種子?還是繼續“懷柔”,忍受無儘的拖延和對帝國法度權威的持續侵蝕,最終無法向中樞交代?秦毅的眉頭鎖成一個深深的“川”字。他並非嗜血的酷吏,中樞培養的理性讓他明白同知的憂慮有其道理。但帝國機器的巨大慣性、中樞施加的無形壓力、以及自己對“推行新政,建立功勳”的渴望,都在將他推向那個看似乾脆利落的選擇——用鐵與血,強行碾碎這山林的頑抗,如同帝國在關東、在河北曾經做過的那樣。
牂牁郡腹地,黑石壩。
這裡並非一馬平川的平原,而是一片群山環抱中相對開闊的山間穀地。清澈的牂牁江支流蜿蜒流過,滋養著兩岸肥沃的衝積扇。這裡原本散居著濮人的幾個大寨子,刀耕火種,狩獵捕魚,日子雖然清貧,卻也遵循著古老的節奏。
現在,這片寧靜被粗暴地撕裂了。
穀地邊緣靠近山腳的位置,一大片新翻開的黑紅色土地暴露在陽光下,散發著泥土的腥氣。這本該是充滿希望的沃土,此刻卻是一片狼藉。新挖的、用於排灌的水溝被泥土回填了大半,幾道用石灰畫出的、代表著田畝歸屬和道路規劃的筆直白線被無數雜亂的腳印踐踏得模糊不清。最刺眼的,是幾堆被砸得扭曲變形的鐵器——那是帝國工部新配發的、用於開墾堅硬荒地的重型步犁和碎土耙,此刻如同被折斷肢體的怪獸,躺在翻起的土塊中。幾間剛剛搭起骨架、準備用作屯墾吏員住所和工具倉庫的窩棚,被推倒焚燒過,隻剩下焦黑的木炭和嫋嫋的青煙。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味、草木灰燼的味道,還有一種無聲的、沉甸甸的憤怒和對抗的氣息。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片死寂。數十騎精悍的騎士簇擁著兩騎當先者,沿著新修的、尚顯泥濘的驛道馳來。當先一騎上,身著代表帝國漢王身份的親王常服,外罩輕便皮甲,麵容溫和卻隱含威儀的中年男子,正是劉備。他身邊,是一位身著青色文士袍、頭戴進賢冠、氣質溫潤如玉、眼神卻異常明澈的年輕男子——馬良,馬季常。他原是諸葛孔明極為賞識的荊州才俊,如今被劉備倚重,以漢王長史身份處理地方事務,曆練之意明顯。兩人身後,除了漢王府的精銳衛隊,還有幾名熟悉當地地理民情的本地向導。
勒馬停在狼藉的田邊,劉備的目光緩緩掃過這片被踐踏的土地和被毀壞的農具,眉頭深深蹙起。他翻身下馬,走到一堆變形的鐵犁旁,俯身撿起一塊碎裂的犁鏵。冰冷的鐵塊邊緣鋒利,上麵沾著新鮮的泥土。
“季常,”劉備的聲音不高,帶著沉重,“你看這犁鏵,是工部新製的精鋼所鑄,堅韌遠勝尋常熟鐵。能將此物毀壞至此…絕非尋常爭執口角。這是深惡痛絕,是有意為之的破壞。”
馬良也已下馬,走到劉備身邊,蹲下身仔細查看地上的痕跡。他撿起一塊被踩進泥裡的麻布碎片,上麵染有深色的血跡;又看到幾處明顯是棍棒重擊留下的深坑。他的手指在泥土中撚過,感受著那份粗糲和躁動。
“殿下,看這些腳印的朝向和深淺,”馬良站起身,指向田畝邊緣的山林方向,“襲擊者並非來自一個方向。他們是從周圍幾個寨子彙聚而來,目標明確就是這處屯墾點。毀農具,驅趕人,填溝渠,破壞丈量標記…手法一致,有組織。這更像是一種宣告,一種集體表達的不滿和警告。”他頓了頓,聲音帶著理智的分析,“秦總督欲以雷霆手段鎮壓,恐正落入某些人期盼的陷阱。仇恨一旦種下,世代難解。”
劉備點頭,目光投向遠處山林中若隱若現的寨子輪廓,那裡似乎有無數雙警惕而充滿敵意的眼睛在注視著他們。他了解秦毅的處境和壓力,更明白帝國律法和大政的剛性要求。但他更清楚,治理這“天高皇帝遠”的蜀南,絕非簡單的“令行禁止”可以奏效。這裡盤根錯節的血脈聯係、根深蒂固的信仰習俗、以及千百年來對“外來者”的天然戒備,構成了一道比鋼鐵還要堅韌的無形壁壘。強行用鐵犁去犁這壁壘,隻會讓雙方都鮮血淋漓。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召集這附近幾個大寨的頭人、寨老,還有…他們信賴的‘畢摩’祭師、巫師),”劉備做出了決定,語氣沉穩而堅定,“告訴他們,帝國漢王劉備,在此相候。不究之前紛爭,隻談日後如何相處。地點…就選在這黑石壩,在這片被毀壞的田地邊。”
“殿下,此地…”衛隊長有些遲疑,此地剛發生衝突,顯然不是什麼安全善地。
“就在此地。”劉備重複道,語氣不容置疑,“讓他們看到我們敢站在這裡,也要讓他們看到被毀壞的東西。季常,你親自帶人去請,態度務必誠懇。言明,隻談事,不論罪。若他們依舊閉寨不出…再言其他。”這是他作為漢王,基於“仁德”人設和現代基層公務員調停矛盾經驗所選擇的姿態——示之以誠,也示之以從容。這是一種冒險,也是一種破局的嘗試。
三日後,黑石壩。
牂牁江支流汩汩流淌,仿佛對岸邊凝固的緊張氣氛渾然不覺。在狼藉的墾荒地上方一片稍平的坡地上,臨時清理出了一小塊場地。劉備一方,隻帶了馬良、衛隊長和兩名文書記錄官,坐在幾張簡單的胡床上。對麵,則是被“請”來的濮人部族代表。
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將至。
代表們約十餘人。為首的三人最具分量:居中而坐的是“黑石壩”一帶最大的寨子——青岩寨的頭人哈吉老爹。他身形佝僂,須發皆白如銀絲,臉上布滿歲月刻下的深壑,皮膚是山岩般的棕褐色。他穿著最隆重的黑色麻布長衫,上麵用彩線繡著繁複的圖案,那是濮人祖先與山靈的象征。他頭上纏繞著厚厚的藍黑色頭帕,渾濁的雙眼半開半闔,手中緊緊握著一根象征權威的、雕刻著鷹首圖案的烏木手杖。他像一塊沉默而布滿裂痕的古老磐石,代表著部族最根深蒂固的傳統。
坐在哈吉老爹左側稍後位置的,是一個身形精瘦、臉上帶著幾道猙獰舊疤、眼神如同鷹隼般銳利的中年男子——岩坎。他是附近幾個寨子最出色的獵人,也是出了名的暴烈性子。此刻他雙臂抱胸,腰間赫然插著一把磨得雪亮的砍刀,充滿敵意和警惕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在劉備等人身上掃視,如同一頭隨時準備暴起傷人的困獸。他代表著那些失去獵場、對帝國開墾充滿最直接憤怒的青壯力量。
而在哈吉老爹右側,則是一位穿著百褶裙、頭戴繁複銀飾的老嫗——沙瑪姆嬤。她是這一帶最受尊敬的“畢摩”祭師),掌管著與神靈溝通、主持祭祀、解讀吉凶的至高權力。她的臉上塗著神秘的靛藍色紋飾,脖頸上掛著獸牙和骨片串成的項鏈,眼神幽深,仿佛能洞穿人心。她的存在,本身就代表著部族的精神世界和不可褻瀆的祖靈信仰。她手中撚著一串不知名的果核念珠,嘴唇無聲地嚅動著,仿佛在向無形的存在祈禱。
其餘代表也多是各寨有威望的老人或剽悍的獵手,一個個麵色沉鬱,眼神複雜,沉默如山間的岩石。
劉備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終落在哈吉老爹的臉上。他雙手平放在膝上,身體微微前傾,開口打破了死寂。他沒用華麗的辭令,也沒提帝國大義,而是用一種平實、甚至帶著一絲理解與無奈的語氣,直接點出了雙方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