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工部、戶部協同,立即研究建立此藥隔離製取工坊之方案,選址須遠離水源、農田、居民稠密區!方案未定,工坊未成之前,製取規模,嚴加限製!”
他吐字清晰,四條決議如同四道鐵閘,瞬間將“青黴素”這匹剛剛顯露出神異腳力的烈馬,牢牢地禁錮了起來。每一道閘門,都對應著方才激烈爭論中提出的核心恐懼:失控擴散受控封存)、濫用風險嚴格審批)、未知毒性耐藥性專項研究)、生態汙染隔離製取)。
“此乃暫行之規!後續細則,依據推究進展及司農司結論,另行增補!”龐統斬釘截鐵地做了結束語,額角的汗水終於滑落下來,滴在深色的橡木桌麵上,留下一個深暗的圓點。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勉強站穩。
馬蹄形長桌兩側,反應各異。陸績等人雖對“奇藥”被保留下來仍有不滿,但看到如此嚴苛的限製,緊繃的臉色總算緩和了幾分。沈括和工部、戶部的代表則微微皺眉,認為限製過嚴,但麵對司農司的沉默和賈詡帶來的無形壓力,也知此刻無法強求更多。賈詡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似乎對決議內容既無讚同也無反對,隻有深不見底的評估。
張機躬身領命,聲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但更多的是一種前路維艱的沉重:“院長領命!必當恪守規章,謹慎推究,不負帝國重托!”他身後的年輕助手連忙彎腰去整理腳邊的木箱。
聽證結束的沉悶氣氛開始在大廳裡彌漫。人們低聲交談著,或搖頭,或沉思,陸續起身。張機帶著助手,抱著那些裝有琉璃瓶的木箱,在數道複雜目光的注視下,沉默地轉身,走向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門。他的背影顯得異常疲憊,卻又異常堅定。
就在張機一行人步出啟明閣那扇沉重雕花大門的瞬間,一個身影悄然從側廊的陰影中現身,快步跟了上去。來人披著一件不起眼的灰色鬥篷,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麵容,步履輕捷無聲,仿佛一道凝結的陰影。
張機似有所感,腳步微頓,卻沒有回頭,隻是對著身旁抱著最重要那箱菌株樣本的助手低聲吩咐了一句。助手點點頭,抱著箱子,與另一名助手一起,朝著醫學分院主樓的方向匆匆而去。張機則獨自轉向了一條通往分院深處、更為僻靜的輔助研究區的回廊。
鬥篷人緊隨其後,亦步亦趨。兩道身影在空曠而略顯幽暗的回廊中穿行,唯有腳步的回聲在光滑的石壁上輕輕叩響。
不知拐過了幾個彎,張機推開一扇厚重的、掛著“病理標本庫”銅牌的橡木門,閃身而入。鬥篷人也無聲地跟了進去,反手輕輕掩上了門扉。
門內是一個高大的、充滿奇異氣味的房間。光線被高高的、拱形的彩繪玻璃窗過濾成幽暗朦朧的斑駁色塊,勉強照亮了四周一直頂到天花板的巨大木架。架子上密密麻麻擺放著數不清的、大小不一的琉璃罐,裡麵浸泡著各種難以名狀的生物組織和器官標本,在昏昧的光線下呈現出奇詭的形態。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混合了福爾馬林、草藥和某種腐朽氣息的複雜味道,冰冷,滯澀,令人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張機走到房間中央一張空置的石台前,似乎隻是在這裡等待。鬥篷人緩步上前,抬起手,輕輕掀開了兜帽。
兜帽滑落,露出蔡琰那張清麗而沉靜的臉龐。她的眼神深邃,如同蘊藏著千年智慧的古井,此刻卻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思。窗欞透下的幽藍光影在她鬢角跳躍,給她平添了幾分神秘氣息。
“仲景先生,辛苦了。”蔡琰的聲音很輕,如同歎息,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寧靜感,在這充滿死亡標本氣息的房間裡,竟奇異地融合在一起。
張機苦笑一下,那笑容裡滿是疲憊的刻痕:“若隻辛苦倒也罷了。今日廳堂之上,刀光劍影,字字誅心。若非龐士元力排眾議……”他搖搖頭,沒有說下去。這一日的交鋒,消耗的心力遠超他連續數日不眠不休的手術。
“司農寺的態度,”蔡琰單刀直入,語氣平緩卻直指要害,“比預想的還要……謹慎。”她用了“謹慎”這個溫和的詞,但張機和蔡琰都明白,賈詡和司農寺代表的,是帝國權力核心對任何不可控力量的冰冷封鎖。
“何止謹慎!”張機眼中閃過一絲壓抑的憤懣,“簡直是視為洪水猛獸!那賈文和,眼神比這庫房裡的寒冰還要冷!他關心的哪是萬民疾苦?他關心的是此物會不會動搖帝國的糧倉,會不會汙染他司農寺控製的土地!人命……在那些冰冷的算計裡,又算得什麼?”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石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這壓抑了一整日的情緒,在這位誌同道合、同樣來自未來的“星火”同伴麵前,終於泄露出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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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琰靜靜地站著,沒有立刻安慰,隻是等張機的情緒稍稍平複。片刻後,她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清醒,也帶著一種超越時代的沉重:“仲景,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文明的火種還太過脆弱。青黴素……它太超前了。它的出現,就像在黑暗的房間裡點燃一支火把,固然能驅散眼前的惡鬼,但光芒所及,也會照亮牆壁上從未見過的、更為猙獰扭曲的陰影——過敏致死、耐藥性、生態圈的未知擾動……這些陰影,會嚇壞那些習慣了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他們…包括賈詡,包括陸績,甚至包括坐在龍椅上的那一位,寧可忍受已知的、持續的傷痛和死亡,也不願麵對完全未知的、可能顛覆一切的恐懼。這是……人性對未知的天然防禦。”
她微微側過臉,目光投向石台旁木架上,一個浸泡在渾濁液體中、呈現出詭異暗紅色的巨大肝臟標本:“這間屋子裡的每一份標本,都代表著一個我們曾試圖理解、卻最終失敗的生命謎題。青黴素是新的希望,但希望……往往伴隨著更大的風險和責任。倫理委員會的存在,就是為了在這希望與恐懼的懸崖之間,架起一道脆弱的護欄。”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悲憫的穿透力。
張機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冰寒混雜著刺鼻藥水的氣味湧入肺腑,讓他冷靜了幾分。他臉上的激憤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倦:“我明白你的意思,文姬……不,蘇清。隻是……每每看到那些本可挽回的生命因無藥而逝,而我手中握著一線生機卻因這層層枷鎖而投鼠忌器……這心,便如同刀絞。”他念出了蔡琰體內的現代名字,語氣中充滿了同道中人的無奈與痛苦。
“枷鎖,亦是保護。”蔡琰的聲音柔和下來,帶著一種撫慰的力量,“保護我們不在狂喜中滑向深淵。龐士元今日的決議,已是極限。他承受的壓力,比我們想象的更大。你看他離開時的臉色……”她回想起龐統最後強撐的身影和額角的冷汗。
“是啊……”張機沉重地點頭,隨即看向蔡琰,眼神帶著探尋,“那……你的意思?‘星火’那邊,如何看待此事?”
蔡琰的目光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了一下,如同星辰在雲層後隱現。她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種子’,必須保存。‘推究院’是一道明麵上的幌子,也是必要的屏障。但在真正的突破到來之前,尤其是徹底解決‘過敏要命’這道死結之前,大規模的推廣,絕不能行!那不僅會害死無數本該得救的人,更會徹底扼殺這線生機!今日決議的核心——有限的、嚴格受控的緊急使用路徑,就是我們目前唯一能選擇的、最不壞的路。”她的語氣異常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她代表的不僅是蔡琰的智慧,更是蘇清這位曆史學者對未來文明進程的深刻憂思——操之過急的善舉,可能引發遠超想象的災難性反噬。
張機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鬱結和不甘都吐出來。他眼中激烈的光芒漸漸沉澱下去,變回醫者的堅韌:“我懂了。有限……受控……推究……保存種子。好,我會依此行事。希望……能快些解開那該死的過敏之謎吧!”最後的語氣帶著壓抑的渴望。
“會的。這間屋子裡的每一份失敗,都是通往成功的階梯。”蔡琰的目光掃過那些沉默的標本罐,語氣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她輕輕攏了攏鬥篷,重新戴上兜帽,動作優雅而利落。“我先走了,仲景,保重。切記,行事務必……滴水不漏。”她最後四個字,說得異常清晰,如同冰珠滴落寒潭。
蔡琰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水墨,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標本庫的門外。沉重的木門在她身後輕輕合攏,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張機獨自站在巨大的石台前,周圍是無數浸泡在冰冷液體中的生命殘片。昏暗的藍光勾勒著他孤獨而沉重的背影。他伸出手,緩緩撫摸著自己斑白的鬢角,那觸感粗糙而真實。
沉默良久,他終於動了。沒有走向門外,反而轉向房間最深處、光線最為幽暗的一個角落。那裡矗立著一個巨大的、由整塊青石鑿成的儲物櫃,櫃門厚重,上麵掛著一把造型古樸、異常複雜的黃銅大鎖。
張機從懷中掏出一枚形狀奇特的鑰匙,並非是金屬,而是一種溫潤如玉的骨質,上麵密布著細小的、仿佛天然形成的孔洞。他將鑰匙插入鎖孔,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隻是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轉動著,仿佛在開啟的不是一扇櫃門,而是一道通向未知深淵的禁忌之門。
哢噠。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標本庫本身的死寂所吞沒的機括彈響。
張機拉開沉重的櫃門。一股更濃鬱的、帶著奇異生命氣息的涼意撲麵而來。櫃子裡沒有標本罐,隻有一個小小的、用整塊溫潤青玉雕琢而成的多層玉匣。玉匣表麵打磨得光潔如鏡,隱隱透出內裡朦朧的色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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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這雙手曾無數次在血肉模糊的創口上精準地操控刀剪,此刻卻帶著一種近乎朝聖的謹慎——輕輕打開玉匣的第一層。裡麵是幾片薄薄的琉璃載片,上麵覆蓋著特製的、半透明的薄膜。薄膜之下,幾點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極其微小的青綠色黴斑,正靜靜地蟄伏著。它們如此渺小,如此脆弱,似乎一口氣就能將其吹散。然而,張機的眼神卻凝重如同麵對沉睡的遠古巨獸。他取出一片載片,移到旁邊一個固定在青石櫃壁上、結構異常精巧的琉璃放大鏡筒下。
他彎下腰,湊近目鏡。視野瞬間被拉進一個微觀的奇異世界。那些微小的黴斑在放大的視野下呈現出複雜的絲狀結構,如同某種微型的、枯萎的叢林。一些更為微小的、圓球狀或杆狀的、仿佛有生命般的物體,正依附在其間,緩慢地活動著。這就是那讓無數瀕死者重獲生機、也讓有些人瞬間斃命、更可能在未來引發未知災變的——根源。
張機屏住呼吸,長久地凝視著鏡筒下那片微縮的、生與死激烈交鋒的戰場。他的眼神充滿了敬畏,如同遠古的先民第一次仰望浩瀚的星空。這微觀世界的神秘與力量,遠比星空的浩瀚更讓他感到自身的渺小和責任的沉重。
就在這時,一陣突如其來的、極其細微卻異常刺耳的震動聲,如同蚊蚋的嗡鳴,打破了標本庫內死一般的寂靜!這聲音並非來自外界,而是……來自他的懷中!
張機悚然一驚,猛地直起身!他迅速而警惕地掃視了一眼緊閉的大門方向,確認沒有任何異動。然後,他才飛快地從貼身的衣袋裡,顫抖著摸索出一件東西——
那是一塊扁平、冰冷、約莫巴掌大小的黑色物件。非金非玉,非石非木。表麵光滑如鏡,卻無法倒映出任何景象,隻有一片深沉的、吞噬光線的黑。此刻,這塊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黑色物件正中,一點微弱的、幾乎不可察覺的幽藍色光芒正極其快速地閃爍著!每一次閃爍,都伴隨著那細微卻穿透耳膜的蜂鳴震動!
這是……電子表!蘇清蔡琰)那塊永遠定格在穿越時刻的電子表!此刻,在帝國科學院深處,在這充滿了生命死亡標本和禁忌微生物菌株的房間裡,它竟然……詭異地……重新開始了震動!那微弱的、冰冷的藍光,如同某個沉睡了漫長紀元的幽靈,在無儘的黑暗深淵中,緩緩睜開了它冰冷的眼睛!
張機僵立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結。他死死地盯著掌心那不斷閃爍幽藍光芒的冰冷造物,瞳孔因極致的驚駭而驟然收縮,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沿著脊椎炸裂開來,瞬間席卷了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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