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安康步出禦書房,身後沉重的殿門緩緩合上,隔絕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君威。他佝僂著背,腳步虛浮,仿佛一個被抽乾了精氣神的老朽,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守在殿外的內侍,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眼中都閃過一絲鄙夷與了然。在宮裡,這種場景並不少見。
冷冽的夜風卷著寒氣,穿過空曠的宮道,吹得他官袍獵獵作響。王安康打了個哆嗦,卻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那股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寒意,終於找到一個宣泄的出口。他沒有急著走向宮門,而是在一處無人注意的廊下陰影中,停住了腳步。
他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眼珠在黑暗中轉動,望向那高聳入雲的太和殿輪廓。那裡,是權力的頂峰,也是世間最冷酷的地方。他想起了自己那被廢黜的外甥,想起了王家這些年來的如履薄冰,也想起了剛才在禦書房內,皇帝那溫和卻不容抗拒的語氣。
一張張麵孔,一樁樁事件,在他腦中飛速閃過。恐懼,不甘,憤怒,怨恨……最終,所有的情緒都沉澱下來,在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上,凝結成了一個極其古怪的表情。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牽動,拉扯出一個僵硬而冰冷的弧度。
那不是笑,那是一種野獸在絕境中,終於亮出獠牙前的無聲宣告。
他收斂了表情,重新恢複了那副老態龍鐘的模樣。隻是在轉身的刹那,他下意識地摩挲了一下自己官袍袖口裡,那枚代表著王家家主身份的玉扳指。
冰涼的觸感傳來,讓他那顆因為恐懼而狂跳的心,竟詭異地平複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冷靜。他邁開步子,朝著宮門走去,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在盤旋:‘王家不能倒……既然陛下給了這把刀,那便看看,這刀口,究竟能對著誰。’
王安康的馬車,沒有回王家府邸,而是直接轉向了戶部官署。
深夜的戶部衙門,一片死寂。隻有幾間屋子,還透出微弱的燈火,那是幾個勤勉的郎中在核對賬目。王安康的到來,像一顆石子投進靜水,瞬間驚動了所有人。
他沒有驚動下層的官吏,直接讓人去請了戶部左侍郎龐凱樂和右侍郎郭凝海。
官署的值房內,一盞油燈,豆大的火苗,將三人的影子投在牆上,拉得老長,扭曲變形。
“部堂大人,深夜召我二人前來,可是為了豫州之事?”龐凱樂是個年近五十的實乾派,麵容清臒,眼神裡總是帶著一股憂國憂民的焦急。
王安康端起桌上的涼茶,喝了一口,潤了潤乾澀的喉嚨,這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正是。方才,陛下召我入宮,問的也是此事。”
一聽“陛下”二字,龐凱樂和郭凝海立刻挺直了腰板。
“陛下對豫州災情,憂心如焚。”王安康先說了一句場麵話,然後話鋒一轉,臉上露出了為難之色,“隻是,國庫的情況,二位也是清楚的。要立刻撥出大筆錢糧賑災,實在是……捉襟見肘啊。”
龐凱樂眉頭緊鎖:“部堂大人,此事非同小可!下官前兩日看到的邸報,豫州有些地方,已經開始出現人間慘劇!再不救,就要出大亂子了!下官以為,可否暫且挪用南巡的款項,先行救急?”
“糊塗!”王安康猛地一拍桌子,雖然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南巡款項乃是陛下欽定,豈能隨意挪用?龐侍郎,你這是要陷我於不忠不義嗎?”
龐凱樂臉色一白,連忙躬身:“下官失言,請部堂大人恕罪。”
一旁的右侍郎郭凝海,始終沒有說話。他比龐凱樂年輕幾歲,長得白白胖胖,平日裡總是笑眯眯的,像個彌勒佛。此刻,他隻是端著茶杯,用杯蓋一下下地撇著浮沫,眼睛的餘光,卻一直在觀察王安康的表情。
王安康歎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我何嘗不急?隻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已經上奏,從湖廣調集漕糧,隻是……唉,底下人回報,今年雨水少,河道乾涸,幾處關鍵的淺灘,大船根本過不去。這一來一回,怕是要耽擱不少時日。”
郭凝海撇著茶葉的手,微微一頓。
龐凱樂急道:“那陸路呢?派人快馬加鞭,從鄰近州府征調!”
“鄰近的幾個州府,去年秋收也不甚理想,都是勒緊了褲腰帶過日子。強行征調,怕是會激起民變啊。”王安康揉著眉心,一臉的疲憊與無奈,“此事,牽一發而動全身,須得從長計議,萬萬不可操之過急。”
“從長計議?百姓的命,等得了嗎?”龐凱樂終於無法忍受,猛地站了起來,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部堂大人!下官以為,郭侍郎之言,無異於驅民為寇!縱容災民衝擊藩王封地,此乃動搖國本的大罪!屆時若引發兵變,這個責任,誰來承擔?下官……下官明日便上疏死諫!”
“坐下!”王安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值房內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郭凝海終於放下了茶杯,他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先看了一眼臉色鐵青的龐凱樂,又瞥了一眼麵沉如水的王安康,這才慢悠悠地笑道:“部堂大人為國分憂,我等都看在眼裡。隻是……下官以為,龐大人的擔憂,雖是出於公心,卻也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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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王安康,見王安康沒有斥責,膽子大了些,便繼續道:“下官前些日子聽一個客商說起,景昌縣的瑞王殿下,得了神物,糧食多得吃不完。聽說啊,那個景昌縣,去年大豐收。
他們種了一種叫土豆紅薯的祥瑞,畝產好幾千斤呢!如今糧倉都快堆不下了,連縣裡的豬,吃的都比咱們還好。”
龐凱樂愣住了:“竟有此事?若是真的,我等可上奏陛下。”
郭凝海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長:“龐大人,這折子,一來一回,又要多少時日?再說了,景昌的糧,是景昌的。豫州的災民,是豫州的。這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咱們戶部,可不好插手啊。”
他頓了頓,慢悠悠地補充道:“不過,這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麼大的好消息,想必豫州的百姓們,遲早也會聽說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哪裡有活路,百姓們自己,心裡是有數的。咱們官府啊,有時候,不給他們添亂,就是最大的功德了。”
一番話說完,龐凱樂如遭雷擊,呆立當場。他終於明白了什麼,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驅虎吞狼!不,這是在縱容餓狼去衝擊猛虎!用幾十萬條人命,去當試探的棋子!
王安康端起茶杯,吹了吹並不存在的茶葉,用杯蓋擋住了自己的臉,隻發出一聲悶悶的鼻音:“嗯,郭侍郎所言,不無道理。眼下,最重要的,是‘穩住’局勢。龐侍郎,明日你擬個章程,就說朝廷已在積極籌措糧款,安撫災民情緒。至於漕運……郭侍郎,你親自去盯,務必要確保……萬無一失。”
他特意在“穩住”和“萬無一失”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郭凝海立刻躬身,臉上的笑容不變:“下官明白。保證將此事,辦得滴水不漏。”
龐凱樂看著眼前這兩個人,一個一臉愁苦,一個滿臉和氣,卻都說著世間最惡毒的話。他隻覺得一股涼氣,從尾椎骨直衝後腦。他想反駁,想怒斥,可看著王安康那不帶絲毫感情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說什麼,都已無用。
大局,已定。
待兩人退下,王安康獨自在值房裡,又坐了許久。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冰冷的夜風灌了進來,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他看著窗外那沉沉的夜幕,仿佛已經能看到,在千裡之外的豫州大地上,一股由饑餓和絕望彙成的黑色洪流,正在悄然集結,即將朝著南方,那個富庶而紮眼的地方,席卷而去。
朱平安,不管你是死是活,你接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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