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離開方向盤,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綿軟。祁淮之將自己深深陷入駕駛座那昂貴的真皮椅背裡,微微闔上雙眼。
並非休息,而是被迫內省,審視著那片正在他腦海中彌漫開來的、揮之不去的滯澀與混沌。
理智值已經跌到了55。
這個數字像一道冰冷的烙印,刻在他的認知邊界。它不再僅僅是一個數值,而是化作了一層磨砂玻璃,橫亙在他與清晰、銳利的世界之間。
曾經能輕易刺穿表象的批判性思維,如今像是被裹上了厚厚的棉絮,變得沉重而遲鈍。
那些不久前還如同芒刺在背、閃爍著不合理寒光的邏輯悖論——街道的絕對整齊、行人的精確複製、世界初始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此刻,竟像是隔了一層溫吞的、不斷蕩漾的水波,變得模糊、扭曲,甚至讓人感覺可以忍受了。
他不再能像之前幾次循環破滅時那樣,斬釘截鐵、近乎本能地斷言這個世界的虛假。
懷疑的種子依然深植,卻失去了那份足以撕裂一切偽裝的鋒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浸透了骨髓的倦怠與迷茫。
像是一個長途跋涉的旅人,在沙漠中看到海市蜃樓,明知其虛幻,卻因乾渴與疲憊,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甚至開始說服自己——那或許,真的是一片綠洲?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呢?”這個念頭如同毒蔓的觸須,悄無聲息地探入他防禦鬆懈的腦海。
“如果那些矛盾隻是我自己記憶出現了不可修複的偏差?或者這個世界運行的底層邏輯,本就與我熟悉的那個不同?”
這種不確定感,不再是洶湧的波濤,而是變成了緩慢上漲的潮水,冰冷、粘稠,悄無聲息地侵蝕著他曾經堅不可摧的認知堤岸。他感到自己正在下沉,被一種溫和的力量包裹、拉拽,遠離那清醒卻痛苦的岸邊。
【主播狀態不對啊,眼神都散了。】
【理智值55警告!他開始懷疑自己了!】
【主播到底有沒有看到自己的理智值數據啊?!】
【我也在懷疑,如果看到理智值數據,應該就不會再選擇直接破除循環了吧?】
【完了完了,溫水煮青蛙開始了,這個世界學聰明了。】
【之前的循環是硬刀子,直接捅,現在是軟刀子,慢慢磨啊。】
他重新發動了車子,引擎的低吼在此刻聽來,也失去了往日那種代表著“行動”與“突破”的銳氣。
這一次,黑色流線型的車身滑入車道,不再帶有那種冷眼旁觀、試圖找出一切破綻的檢閱姿態,而是多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明確察覺的融入。
他仿佛在試著扮演祁總的身份在這樣一個正常早晨,應該有的行為模式。
道路依舊車水馬龍,但之前那種令人極度不適的、精確到毫米的整齊劃一確實消失了。
車輛有了正常的變速,偶爾有急躁的司機超車,並線時甚至帶著點真實的、屬於人類的判斷誤差,後方車輛會不滿地按響喇叭,那聲音不算刺耳,反而帶著一種生活化的嘈雜。
人行道上,行人們鮮活了許多,他們三三兩兩交談,步履匆匆的上班族臉上帶著真實的困倦與匆忙,結伴購物的女士則笑語盈盈,討論著剛買的商品。
街角的早餐攤,蒸籠裡冒出的不再是單調無形的熱氣,而是帶著濃鬱食物香氣——包子餡的鹹香,豆漿的醇厚,油炸物的焦脆……
老板娘動作麻利地收錢、打包,偶爾還會抬頭對熟客抱怨一句“今天肉價又漲了”,對方則回以一聲理解的歎息。
一切看起來都那麼正常。正常得近乎完美,幾乎要讓祁淮之相信,之前那幾個循環裡所經曆的僵硬、重複和死寂,才是他自己因壓力過大而產生的錯覺。
這個世界,似乎在他“想通”了之後,終於對他展露出了它“真實”而富有生機的一麵。
【哇,今天這場景,簡直和現實世界沒兩樣了啊!】
【細節拉滿了,連物價上漲的閒聊都有!】
【恐怖穀效應過去了?現在這是……完美仿真模式?】
【主播的表情放鬆多了,他是不是要放棄了?】
然而,在這看似無懈可擊的、生機勃勃的正常之下,某種更精妙、更隱晦的“不對”,如同背景裡持續不斷的、極其微弱的白噪音,依然固執地存在著,考驗著他那已被削弱的敏銳。
比如,那個正與同伴說笑的中年男人,他的笑聲洪亮,表情誇張,但那“哈哈”聲的持續時間,每次都是精確的三秒,不多不少,像是經過聲波分析後,設定的最能體現“愉悅”又不至於顯得浮誇的完美時長。
比如,那輛剛剛超車而去的銀色轎車,動作流暢自然,但超車後並回原車道的時機,卻精準得毫厘不差,仿佛是預設程序計算出的最優解,完全沒有人類駕駛員在類似情況下通常會有的那零點幾秒的觀察、判斷乃至一絲微小的猶豫。
再比如,早餐攤老板娘與熟客的閒聊,內容雖然貼近生活,卻始終在“天氣”、“物價”、“家長裡短”這些最安全、最不會引發深度思考或情感共鳴的領域打轉。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他們永遠不會討論某部爭議性電影,不會抱怨工作的具體不公,不會分享內心深處真正的憂慮或狂喜。他們的對話,像是一段精心編寫的、用於填充背景音的社交樣本。
這些細節,不再是明顯的錯誤,而是變成了細微的瑕疵。它們單獨出現時,微不足道,甚至可以解釋為個人的習慣或巧合。
但它們彙聚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整體性的不協調感。它們不足以立刻戳破這個精心編織的假象,卻像鞋子裡的一粒細沙,不斷提醒著行走者——這條路,並非坦途。
祁淮之的眉心下意識地蹙起,一種莫名的煩躁感如同細小的電流掠過他的神經末梢。
他捕捉到了這些“白噪音”,但他此刻的理智,像是生鏽的齒輪,已經無法像之前那樣,迅速、有力地將這些分散的疑點整合成一條無可辯駁的證據鏈。
那清晰的、指向“虛假”的結論,變得模糊不清。煩躁之後,是更深的迷茫與一種智力上的無力感,沉甸甸地壓下來。
他不再費力地去拆解、分析每一個可疑的細節。那太累了,而且似乎……意義不大了。他的注意力,被內心那個更原始、更強烈的執念所牽引——
祁熙年。
如果這個世界有可能是“真”的,或者至少是部分真實的,那麼熙年呢?他在哪裡?他是否存在過?那個在他懷中逝去、帶著體溫和血腥氣的影子,難道真的隻是他腦中瘋狂的臆想?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瘋長的藤蔓,帶著尖銳的刺,緊緊纏繞住他的心臟,幾乎令他窒息。
那份混雜著巨大悲傷、無儘眷戀與深入骨髓的空茫的情感,在理智值降低的此刻,失去了理性的堤壩,變得愈發洶湧澎湃,幾乎要徹底淹沒他對世界真偽的冷靜探究。
他需要找到熙年。立刻,馬上。如果熙年不在這個看似完美的“家”裡,那他就去一切可能的地方找。
車輛平穩地駛入市中心那棟標誌性的摩天大樓——祁氏集團的地下停車場。冰冷的混凝土結構,空氣中彌漫著輪胎與地麵摩擦的淡淡焦糊味,以及一種屬於地下空間的、恒久的潮濕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