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淮之推開車門,山間微涼的空氣裹挾著泥土與玫瑰的淡香湧入肺腑,讓他因混沌而燥熱的頭腦獲得片刻清明。他沒有立刻走向房門,而是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落在花園裡。
夕陽的金輝為眼前的一切鍍上了一層溫暖的濾鏡。母親正彎腰打理著那叢開得如火如荼的玫瑰,她穿著一件素雅的米白色開衫,側影柔和。
手裡提著的古銅色噴壺灑出細密的水霧,在光影中折射出微小的彩虹。她不時用手指輕輕托起一朵垂頭的玫瑰,查看它的狀態,動作細致而專注。
不遠處,父親坐在那張有些年頭的藤椅上,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手裡是一份翻開的財經報紙。
他看得很投入,眉頭時而微蹙,時而舒展,偶爾端起手邊小幾上的紫砂茶杯呷一口茶,發出滿足的輕歎。藤椅旁,一隻肥碩的橘貓蜷縮著打盹,尾巴尖偶爾懶洋洋地晃動一下。
沒有言語,沒有對視,甚至沒有一個刻意的互動。但他們之間流淌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與安寧,一種隻有在漫長歲月中相互磨合、最終達成和解與陪伴後,才會沉澱下來的、近乎於“家”的本質的氛圍。
就是這一幕。
祁淮之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酸澀與恍惚如同潮水般滅頂而來。血液似乎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留下一種虛脫般的戰栗。
這並非他記憶中父母關係任何階段的真實寫照,這完完全全、分毫不差地,是他童年時期,在無數個父母爭吵摔門而去、或冰冷對峙如同陌路的夜晚,蜷縮在黑暗中,為自己編織的最美好、也最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幻想過,當外麵的誘惑不再,當歲月的風霜平息了躁動,他們就會像現在這樣,在一個平靜的黃昏,母親打理著她心愛的花園,父親看著報紙喝著茶,彼此無言,卻構成一個完整的、溫暖的、名為“家”的符號。
這是他內心深處對“團圓”最固執的渴望,一個從未對任何人言說,甚至連他自己都幾乎遺忘的、屬於少年祁淮之的秘密祈盼。
然而,冰冷的現實是,這種畫麵在他真實的人生中,連一天都未曾出現過。母親的決絕離去,父親永不滿足的獵豔,才是刻入骨髓的真實。這個幻想,早已被他親手埋葬在成長的血肉之下。
【這一幕好治愈啊,歲月靜好的感覺。】
【但主播的表情……怎麼像是要哭出來了?】
【不對勁,這美好得有點過分了,像是精心設計的舞台劇。】
腳步聲驚動了這幅靜止的畫麵。
母親抬起頭,看到他,臉上露出一個笑容。那不是程序化的完美微笑,而是眼角泛起細密紋路,帶著自然暖意的笑:
“回來了?站那兒吹風做什麼,快進來,晚飯剛準備好。”她的語氣是那麼家常,帶著一絲輕微的抱怨,卻更顯真實。
父親也放下報紙,摘下滑到鼻梁的老花鏡,看向他,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然後點了點頭,聲音平和:
“嗯,今天回來得準時。你媽念叨一下午了,讓廚房務必做你愛吃的清蒸東星斑。”他甚至抬手,輕輕拂去了落在膝頭的一片樹葉,動作隨意而放鬆。
祁淮之喉結滾動了一下,千鈞重量仿佛堵在那裡。他極力維持著麵部肌肉的穩定,甚至試圖擠出一個回應式的微笑,但失敗了,隻勉強牽動了一下嘴角。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聲音有些發緊。他邁步走過去,腳步踩在鵝卵石小徑上,發出輕微的聲響。他刻意放緩了速度,仿佛害怕驚擾這脆弱的幻夢。
母親自然地放下噴壺,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泥土,走向他。在與他擦肩而過時,很自然地伸手,替他拂了拂肩膀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
“累了吧?臉色看著不太好。”她的指尖隔著薄薄的襯衫布料傳來一絲溫暖的觸感,短暫卻清晰。
父親也站起身,將報紙折疊好放在藤椅上,順手摸了摸那隻橘貓的腦袋,橘貓慵懶地“喵”了一聲。
父子二人並肩走向房門,父親似乎無意地問了一句:“公司今天沒什麼棘手的事吧?”
“沒有,都還好。”祁淮之回答,目光飛快地掃過父親的臉,那張臉上沒有了記憶中的威嚴與疏離,隻有一種被生活磨平棱角後的平淡。
【這互動……太自然了吧?完全挑不出毛病。】
【主播好像被這種‘正常’擊潰了,他之前應對誇張表演遊刃有餘,現在卻有點不知所措。】
【我好像明白了一點……是不是因為這一切太像他‘希望’的樣子了?】
走進彆墅,內部的布局依舊,與他記憶中的家,與他前幾次循環所見,沒有任何結構上的改變。然而,當他步入餐廳時,瞳孔還是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長長的餐桌上鋪著熟悉的亞麻桌布,餐具擺放的位置也一如往常。
但餐桌中央那巨大的、雕刻著繁複花紋的銀質冰雕,裡麵鎮著肥美飽滿的吉拉多生蠔;旁邊壘成寶塔狀、閃爍著黑灰色珍珠光澤的頂級魚子醬;以及傭人正悄無聲息端上的、散發著鬆露霸道香氣的煎鵝肝和肉質紋理如大理石般的a5和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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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都與這“溫馨家庭”的氛圍產生了尖銳的割裂。這不是家常菜,這是一個豪門在私底下毫不掩飾的、極致的物質享受,無聲地宣告著這個“家”所能提供的、超越尋常的奢華。
三人落座。晚餐在一種看似無比和諧的氣氛中開始。
母親拿起一隻生蠔,熟練地撬開,擠上幾滴檸檬汁,卻沒有自己吃,而是很自然地放到了祁淮之麵前的碟子裡:“嘗嘗這個,今天剛空運來的,很鮮甜。”
父親則示意傭人給他倒上一小杯色澤金黃的麥芽威士忌,他拿起酒杯輕輕晃動,嗅了嗅酒香,然後看向祁淮之,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用一種閒聊般的、帶著些許感慨的語氣說道:
“對了,淮之,有件事要跟你說一下。”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你弟弟,熙年,明天下午的航班,就從瑞士回來了。”
弟弟?熙年?
祁淮之正在切割牛排的刀叉驟然停在半空,金屬與骨瓷盤邊緣碰撞發出極其細微卻刺耳的“叮”聲。
他感覺自己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一股寒意從脊椎直衝頭頂。他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地射向父親,試圖從那看似平靜的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表演的裂痕。
但父親的表情無比自然,甚至帶著一種提及久彆親子的、混雜著關切與放鬆的複雜情緒。
母親接過話頭,她的眼神柔和,卻帶著一種讓祁淮之五臟六腑都絞緊的“歉意”和“解釋”,她看著他,聲音溫軟:
“是啊,他在那邊調養了這麼多年,身體總算穩定了。醫生也說,可以回國生活了。”
她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悠長而真實,“說起來也怪我。以前他剛走那會兒,我實在太想他,心裡空落落的……有時候看著你,恍惚間,就會叫出他的名字,可能還把他小時候的一些事,錯記成是你的經曆了。”
她伸出手,輕輕覆蓋在祁淮之放在桌麵的手背上,溫暖的觸感卻讓他如同被烙鐵燙到般,幾乎要彈起來。
“淮之,媽媽知道,這可能讓你小時候有點困惑,甚至……影響到你了。是媽媽不好。”她的眼神充滿了那種扭曲的、卻表演得無比真摯的“慈愛”與“愧疚”。
轟——!
祁淮之的腦海一片空白,隨即又被瘋狂翻湧的荒謬與暴怒填滿!
副本的惡意,遠比他想象的更加深邃、更加惡毒!它沒有簡單地創造一個“熙年”,而是釜底抽薪,直接扭曲篡改了他所有認知的基石!
它給出的,是一個邏輯上幾乎“完美”的、能夠解釋所有“記憶偏差”的殘酷故事:他和祁熙年是雙胞胎兄弟,熙年因先天體弱,自幼被送往瑞士療養。母親因思念幼子成疾,產生了移情,曾將他誤認為是熙年,將屬於熙年的記憶、稱呼甚至情感,錯誤地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所以,他記憶中那些關於“熙年”是自己小名的片段,成了母親“思子心切”造成的認知錯亂!
所以,他腦海中那些與另一個“祁熙年”並肩作戰、生死與共、痛徹心扉的記憶……全都成了因母親長期錯誤暗示而產生的、混亂的臆想和情感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