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是開放式的,與客廳相連,設備一應俱全,全是頂級的嵌入式品牌,金屬表麵泛著冷冽的光澤,嶄新得像是從未被使用過。冰箱是巨大的雙開門,林未晞打開時,裡麵除了幾瓶昂貴的礦泉水和氣泡水,幾乎空無一物,內壁的燈光照亮了一片寂寥的空白。
這更加印證了這裡並非一個“家”的猜想。
儘管如此,林未晞還是挽起袖子,從自己帶來的有限行李中,找出了一小袋米和幾個雞蛋。她動作儘量放輕,在這樣安靜得過分的空間裡,任何聲響都被放大。她熬了一小鍋軟糯的白粥,煎了兩個金黃的荷包蛋,還熱了一杯牛奶。食物的香氣漸漸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帶來一絲微弱的、屬於人間的暖意。
她剛把簡單的早餐擺上那長得有些誇張的、光可鑒人的黑色岩板餐桌,走廊那頭傳來了腳步聲。
沈清許出現了。
她換了一身深藍色的西裝套裙,頭發一絲不苟地挽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優美的脖頸線條。她似乎剛沐浴過,身上帶著濕潤的水汽和更濃鬱的冷冽香氣。晨光勾勒著她清瘦的側影,她看起來清醒、冷靜,如同精密儀器,已經進入了工作狀態。
她的目光淡淡掃過餐桌上的食物,腳步幾乎沒有停頓,便徑直走向了那台看起來複雜無比的嵌入式咖啡機。
機器啟動,發出低沉的研磨聲和蒸汽的嘶鳴,打破了早餐桌上剛剛積累起的一點溫馨假象。
“我早上隻喝黑咖啡。”她背對著林未晞,聲音平靜地陳述,沒有解釋,沒有感謝,甚至沒有多餘的情緒。仿佛餐桌上那碗冒著熱氣的粥、那杯溫好的牛奶,以及站在桌邊略顯無措的林未晞,都隻是空氣中無關緊要的浮塵。
林未晞握著勺子的手,指尖微微收緊。她看著沈清許熟練地操作咖啡機,那專注的側臉在晨光中顯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咖啡的濃鬱苦香迅速壓過了粥米的清香,彌漫在空氣裡,像一道無形的壁壘。
沈清許接好一小杯濃縮咖啡,濃鬱的黑色液體在白色的骨瓷杯裡微微晃動。她甚至沒有在餐桌邊坐下,就站在那裡,微微仰頭,幾口便將那杯看起來就極苦的液體飲儘。動作乾脆利落,如同完成一個每日必須的程序。
自始至終,她沒有看林未晞一眼,也沒有對那份特意準備的早餐發表任何評論。
喝完咖啡,她將杯子隨手放入水槽,發出清脆的碰撞聲。然後,拿起放在島台上的公文包和車鑰匙,轉身便向門口走去。
“我今天會晚歸。”這句話像是一句例行公事的通知,隨著關門聲“哢噠”響起,被隔絕在了門外。偌大的空間裡,再次隻剩下林未晞一個人,以及滿桌驟然失溫的早餐。
她默默地站在原地,餐桌上那碗她精心熬煮的粥,熱氣正在一點點消散。牛奶表麵,也開始凝結出一層薄薄的膜。沉默。震耳欲聾的沉默,混合著殘留的咖啡苦香,以及那被徹底無視的、她小心翼翼釋放出的、一點點善意的暖意,一起將她包裹。
這第一頓早餐,沒有爭吵,沒有言語的衝突,隻有一種比爭吵更令人窒息的、徹頭徹尾的忽視。她們仿佛生活在兩個平行的時空,即使近在咫尺,中間也橫亙著無法跨越的冰河。
林未晞慢慢地坐下來,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已經微涼的粥,送入口中。米粒軟糯,卻嘗不出任何味道。原來,這座冰窟的寒冷,不僅僅來自於環境和設計,更來自於……人。
沈清許離開後,巨大的公寓徹底沉入一片死寂。林未晞默默收拾好餐桌上那份被徹底無視的早餐,洗淨碗碟,將它們擦乾,放回原處,確保一切恢複如初,不留下一絲她曾試圖營造過溫暖的痕跡。
她像一抹遊魂,在這座三千平米的冰窟裡小心翼翼地移動。目光所及,皆是冰冷的線條,單調的色彩,嚴謹的秩序。這裡什麼都有,又仿佛什麼都沒有。沒有家庭照片,沒有旅行帶回的紀念品,沒有隨意擱置的書籍,甚至連一個帶有個人色彩的杯子都沒有。所有的一切,都服務於“功能”與“美觀”,唯獨與“情感”絕緣。
這種無處不在的、精致的空洞,比直接的貧窮更讓人感到窒息。它無聲地訴說著主人內心的荒蕪與封閉。
林未晞走回客房,從那個舊行李箱的夾層裡,翻出了她隨身攜帶的小小速寫本和一盒用了很久的彩色水筆。本子的邊角已經磨損,記錄著她無數的靈感和生活的碎片。
她盤腿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背靠著床沿,翻動著本子。裡麵有許多向日葵的素描——在陽光下仰著笑臉的,在風雨中倔強挺立的,在夜色裡悄然低垂的。向日葵,是她最喜歡描繪的植物,它象征著生命力,象征著追尋光和溫暖的勇氣。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門外,落在了廚房區域那個巨大的、不鏽鋼質地的雙開門冰箱上。它光潔如鏡的表麵,冰冷地反射著窗外的天光,像一塊巨大的、沒有溫度的金屬墓碑,是這間屋子裡“無菌”和“冰冷”的集大成者。
一個衝動,毫無預兆地攫住了她。
她幾乎是屏著呼吸,像做賊一樣,再次輕手輕腳地走到客廳。空曠的空間裡,隻有她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鼓噪。她抽出一張明亮的黃色便利貼,又選了一支橙色的水筆。
筆尖在紙麵上滑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她畫得很認真,幾筆勾勒,一朵圓滾滾、充滿活力的向日葵便躍然紙上。它不像她畫本裡那些追求形似的素描,更像一個充滿童真的符號,帶著笨拙的真誠和一股不顧一切的莽撞生命力。
畫完,她捏著那張小小的便利貼,走到冰箱前。那光潔的表麵映出她有些猶豫、又帶著一絲決絕的臉。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進行一個鄭重的儀式,將那張畫著向日葵的便利貼,穩穩地、端正地,貼在了冰箱門正中央,那片最空白、最顯眼的位置。
刹那間,那一抹突兀的、燦爛的亮黃色,像一束真正陽光,猛地撕裂了這個黑白灰空間的沉悶與壓抑!
它太醒目了,醒目得有些刺眼。像一個不合時宜的音符,強行闖入了一首嚴謹的協奏曲;像一滴滾燙的蠟油,滴落在冰封的湖麵。
林未晞退後兩步,看著自己的“傑作”。那顆因為早餐的冷漠而有些發緊的心,似乎隨著這朵向日葵的出現,悄然鬆動了一絲。她知道自己可能逾矩了,可能破壞了沈清許嚴苛的秩序,但她並不後悔。
這不僅僅是一張貼紙。這是她在這座冰窟裡,投下的一顆微小的、屬於“林未晞”的坐標。是她無聲的宣告,也是她為自己汲取勇氣的方式——即使身處嚴寒,她也要努力尋找和創造屬於自己的那一小片光。
她不知道沈清許回來看到會是什麼反應。是麵無表情地撕掉?還是冷聲斥責?
但無論如何,這朵小小的、倔強的向日葵,已經在這裡留下了印記。它靜靜地貼在那裡,仿佛在等待著,等待著冰封的融化,或者……一場更猛烈的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