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莊園的喧囂被厚重的門扉隔絕在身後,如同褪去了一層油膩而虛偽的皮。寒夜的風像冰冷的刀子,刮在臉上,也刮在心上。
姬瑤攙扶著江易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通往二房偏院的小徑上。路燈昏黃,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扭曲變形,一如他們此刻在姬家的處境。
江易辰大半的重量都壓在姬瑤單薄的肩膀上,他渾身無處不痛,肋骨處更是傳來陣陣刺疼,呼吸都帶著抽氣聲。但比肉體更痛的,是那無孔不入的屈辱感,以及腦海中那片揮之不去的、禁錮了他五年之久的混沌迷霧。
他能感覺到姬瑤身體的微微顫抖,不知是冷的,還是氣的,亦或是……累的。
“對…對不起……”他嘶啞著開口,聲音破碎得連自己都陌生。這五年,他給她帶來的,隻有拖累和嘲笑。
姬瑤腳步頓了頓,沒有看他,隻是更用力地撐住他的身體,聲音在夜風裡顯得有些飄忽:“省點力氣,先回去再說。”
她沒有責備,也沒有安慰,這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反而讓江易辰心頭更加澀然。他沉默下去,任由她攙扶著,像一具行屍走肉,挪向那個被稱為“家”,實則冰冷如窖的偏院。
二房的住處,位於姬家莊園最偏僻的角落,一座獨立的小樓,帶著個小院,與主宅的富麗堂皇相比,顯得格外寒酸清冷。姬瑤的父親,姬家二爺姬文正,早年因一場醫療事故致使家族蒙受損失,自此失勢,鬱鬱寡歡,常年在彆院靜養,幾乎不問世事。家中大小事務,連同這個“撿來”的女婿,都落在了姬瑤肩上。
推開院門,一股陳腐的灰塵氣息撲麵而來。小樓裡黑漆漆的,沒有半點燈火,顯然姬文正並未回來。
姬瑤摸索著打開客廳的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簡陋的客廳。家具陳舊,牆上掛著幾幅仿古字畫,卻也蒙著一層灰敗之氣。她將江易辰扶到一張舊沙發上坐下,動作算不上溫柔,卻帶著一種習慣性的、近乎本能的照顧。
“我去拿藥箱。”她說著,轉身走向裡間,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纖弱,卻又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韌。
江易辰癱在沙發上,渾身像是散了架。客廳裡安靜得可怕,隻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聲,以及窗外嗚咽的風聲。年會上的畫麵不受控製地在腦海中回放——姬偉猙獰的嘴臉,周圍冷漠或嘲弄的目光,姬瑤被推開時蒼白的臉,還有自己那無力反抗、如同爛泥般蜷縮在地的狼狽……
“廢物……”
“丟儘臉麵……”
“晦氣!”
那些話語如同淬了毒的針,一根根紮進他心裡最柔軟的地方。一股暴戾摻雜著絕望的情緒在胸中翻湧,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滲出血絲。
為什麼?
為什麼他會變成這樣?
五年前,他到底是誰?來自哪裡?
那場墜崖,是意外,還是……
腦海中迷霧翻滾,試圖抓住什麼,卻隻有一片空白和針紮似的劇痛。這種無力感,比姬偉的拳腳更讓他痛苦萬分。
“呃……”他痛苦地捂住頭,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
這時,姬瑤提著藥箱走了出來。看到他那副樣子,她抿了抿唇,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打開藥箱,取出碘伏和棉簽。
“把衣服撩起來。”她的聲音依舊清冷,聽不出什麼情緒。
江易辰依言,艱難地掀起沾著血跡和灰塵的上衣,露出了精瘦卻布滿青紫傷痕的上身。肋下那一塊,已經腫了起來,顏色深得嚇人。
姬瑤看到那觸目驚心的傷勢,瞳孔微縮,拿著棉簽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垂下眼簾,小心翼翼地開始為他清洗傷口,消毒。
冰涼的碘伏觸碰到傷口,帶來一陣刺痛。江易辰肌肉緊繃,牙關緊咬,卻沒有哼出聲。
客廳裡隻剩下棉簽擦拭傷口細微的聲響,以及兩人之間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今天……謝謝你。”江易辰低聲道。他知道,在那樣的場合,姬瑤站出來維護他,需要承受多大的壓力。
姬瑤動作未停,隻是淡淡地道:“不用謝我。我隻是不想事情鬨得更大,讓二房更難堪。”
她的話像一盆冷水,澆熄了江易辰心中剛剛升起的一絲微弱暖意。是啊,她維護的,或許更多是二房那點搖搖欲墜的顏麵,而非他江易辰本人。
“我……”他還想說些什麼,比如保證以後會努力,會不再讓她丟臉,可話到嘴邊,卻顯得那麼蒼白無力。一個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連基本自衛能力都沒有的“廢物”,拿什麼來保證?
姬瑤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複雜,有關心,有無奈,有疲憊,但深處,似乎還藏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他這五年來渾噩狀態的失望。
“江易辰,”她輕聲開口,語氣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疲憊的真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這五年,你就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嗎?哪怕一點點,關於你過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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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易辰迎著她的目光,那目光清澈,卻仿佛能照見他靈魂深處的空洞。他頹然地搖了搖頭,喉嚨乾澀:“沒有……什麼都沒有。隻有……一片霧。”
姬瑤眼中那絲微弱的希望之光,熄滅了。她低下頭,繼續手上的動作,不再說話。
傷口處理完畢,姬瑤收拾好藥箱,站起身。“我去燒點熱水,你……今晚就睡在樓下雜物間吧。爸那邊,我會去說。”
雜物間……
江易辰的心沉了下去。那地方狹窄潮濕,堆滿了不用的舊物,隻有一張破舊的木板床。這五年來,他大部分時間都睡在那裡。平日裡尚可忍受,但如今他身受重傷……
可他沒有任何反駁的資格,隻能低低地“嗯”了一聲。
姬瑤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歎了口氣,轉身走向廚房。
夜色漸深。
江易辰躺在雜物間冰冷堅硬的木板床上,渾身疼痛,加上心緒翻湧,毫無睡意。雜物間裡彌漫著一股黴味和灰塵的氣息,角落裡堆著的破舊家具和箱子,在黑暗中如同蟄伏的怪獸。
窗外的風聲更緊了,嗚嗚作響,像是冤魂的哭泣。
他輾轉反側,肋下的疼痛一陣陣襲來,提醒著他白天的屈辱。腦海中,那片迷霧似乎因為情緒的劇烈波動而變得更加活躍,無數破碎的光影和雜亂的聲音碎片在其中翻滾、碰撞,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頭痛。
“我是誰……”
“我從哪裡來……”
“為什麼是我……”
這些問題如同夢魘,糾纏了他五年。每一次試圖深入思考,都會引來更劇烈的痛苦和精神上的反噬。就像有一道無形的枷鎖,牢牢禁錮著他的過去。
就在這時,他無意中觸碰到了左手拇指上的那枚扳指。
觸感冰涼、古樸。
這枚扳指,據姬瑤說,是他被救起時身上唯一的東西。材質非金非玉,漆黑如墨,上麵沒有任何花紋,樸素得甚至有些不起眼。五年了,它就像長在他手上一樣,取不下來,也無人問津。
唯有此刻,在這極致的痛苦與絕望中,在周遭無邊的黑暗與孤寂裡,這枚扳指,似乎成了他與那未知過去唯一的、脆弱的聯係。
他下意識地用右手摩挲著扳指,冰涼的觸感讓他灼痛的神經稍微舒緩了一絲。腦海中,一個極其模糊的、溫柔的女聲片段閃過,如同風中殘燭:
“辰兒……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