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北門，旌旗獵獵，甲胄森然。
凜冽的寒風卷過寬闊的官道，吹得“漢中王”的巨大纛旗呼啦作響，卻吹不散那彌漫在城門上下、數萬軍民心頭沉甸甸的肅殺與悲愴。
劉備身著玄色王服，外罩一件厚重的玄狐大氅，獨立於最前方。
他沒有坐王輦，沒有戴王冕，隻是那樣站著，如同一株曆經風霜的老鬆，紮根在冰冷的土地上。
雙手籠在袖中，卻止不住地微微顫抖。
那張慣常蘊藏著深沉憂慮與帝王心術的臉上，此刻隻剩下一種近乎凝固的、混雜著巨大希冀。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官道儘頭那片被寒風卷起的煙塵上，仿佛要將那片混沌望穿。
張飛站在劉備左側半步之後，如同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
身著重甲，虯髯戟張，銅鈴大眼瞪得溜圓，布滿血絲，死死盯著同一個方向。
粗重的喘息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團團白霧，緊握的雙拳指節捏得發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滲出絲絲殷紅。
他像一頭被鎖鏈禁錮的怒獅，隨時準備掙脫束縛，撲向任何可能傷害他二哥的存在。
諸葛亮羽扇輕搖，立於劉備右側，隻是那清亮的眼眸深處，也翻湧著難以言喻的波瀾。
他身後，文武百官肅立無聲，數萬蜀軍將士鴉雀無聲，無數自發聚集的成都百姓屏息凝望。
終於！官道儘頭，那片煙塵中，出現了影影綽綽的騎影！
一杆殘破卻依舊倔強飄揚的“漢壽亭侯關”大纛，率先刺破煙塵！
緊接著，是關平布滿血汙、卻挺立如槍的身影！
周倉如同鐵塔般、提著大刀守護在側的巨大輪廓！
最後，是一輛由數匹疲憊不堪的駑馬拖曳的、簡陋到極致的拖橇！
拖橇上，靜靜躺著一個被厚厚毛皮覆蓋的身影！
“是…是二哥！是二哥的旗！”
張飛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巨大的身軀猛地一晃！
劉備的身體劇烈地一震！
那雙灰敗絕望的眼睛，瞬間爆發出駭人的精光！
他再也無法抑製，猛地推開試圖攙扶的近侍，踉蹌著，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撲向那越來越近的車隊！
王袍的下擺拖在冰冷的塵土裡，沾滿泥濘，他卻渾然不覺！
“雲長！二弟——！！！”
車隊在距離城門百步處停下。
關平翻身下馬，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官道上，聲音哽咽。
“伯父！父親…父親在此！陳督帥…陳督帥將父親…救回來了！”
他重重叩首，額頭撞擊在凍土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劉備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
他看到了！看到了拖橇上那張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臉！
麵如金紙，氣若遊絲，曾經睥睨天下的鳳目緊閉，那部美髯淩亂地貼在毫無血色的臉頰上…
是他！是他的二弟！關羽！他真的…
還活著！
巨大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衝垮了所有的堤防！
連日來的焦慮、恐懼、絕望在這一刻化為洶湧的熱淚！
劉備再也支撐不住，踉蹌著撲到拖橇旁，雙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撫上關羽冰涼的手背。
滾燙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砸落在關羽的手背上，砸落在冰冷的拖橇邊緣。
“雲長…吾弟…苦了你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劉備聲音嘶啞破碎，泣不成聲。
巨大的悲痛與失而複得的狂喜猛烈交織，讓他這位雄踞一方的帝王，此刻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就在這時，隊伍後方一陣騷動。
幾名白毦兵抬著一個簡易擔架，踉蹌著走上前來。
擔架上，陳到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如雪，嘴唇毫無血色。
他的一條手臂以不自然的角度彎曲著，顯然已經折斷。
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仿佛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陳督帥！”
關平猛地抬起頭，指向擔架，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比的敬重。
“若非陳督帥…率白毦兵於章鄉死地血戰…鑿穿數萬吳狗重圍…父親…父親他…”
後麵的話，被巨大的哽咽堵住。
劉備的哭聲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淚痕的臉上瞬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所取代！
他看到了擔架上那個年輕卻已不成人形的身影！
那身染血的玄甲，那殘破的白毦三角旗碎片還死死攥在染血的手中！
他想起了那份染血的軍報，想起了“白毦兵傷亡殆儘”的字句！
就是這個人！這支兵！用血肉之軀，硬生生將他從絕望的深淵裡拉了回來！
把他瀕死的兄弟…
搶了回來！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無邊感激、深深愧疚和刻骨銘心的悲痛的洪流，狠狠衝擊著劉備的心臟！
他猛地站起身，踉蹌著撲到陳到的擔架前！
沒有絲毫猶豫，一把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象征無上尊榮的玄狐大氅，小心翼翼地將大氅嚴嚴實實地蓋在了陳到冰冷的身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