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最後那一聲“查!”字,如同炸雷滾過議政殿。
餘音震蕩,撞在每一根蟠龍金柱上,又狠狠砸回群臣的耳膜。
侍立在禦階下的文臣武將,腰似乎彎得更低了些,垂下的眼瞼遮住了各自翻騰的心思。
隻留下殿中青銅瑞獸香爐吐出的青煙,兀自嫋嫋扭曲著升騰。
“臣,遵旨!”諸葛亮微微側身。
“即刻曉諭成都府尹、司隸校尉,全城戒嚴。四門落鑰,許進不許出。”
“凡糜、士二族親眷、門生故吏、近期往來密切者,即刻收押,待查!有膽敢抗命、通風報信者,就地格殺!”
“喏!”
郎官臉色煞白,轉身幾乎是跑著衝出了大殿。
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後“轟”然閉合,隔絕了外麵微弱的晨光,也隔絕了殿內大多數人最後一絲僥幸。
劉備的目光並未因郎官的離去而有絲毫緩和,反而更加銳利,緩緩掃過殿內每一個低垂的頭顱。
寬大的袍袖下,指節因用力而泛著青白,微微顫抖著。
最終,他的目光釘在了陳到身上。
“叔至。”
劉備的聲音低沉下去,“汝新領前將軍之職,總督白毦重建,練兵固本,是為當務之急。然……”
他略一停頓,殿內落針可聞,
“糜、士二賊盤踞荊州多年,其根須,未必隻在江陵!”
“蜀中安逸之地,難保沒有朽木藏於棟梁之間。
白毦初建,亦是淬火之機!孤要你親自去,帶白毦精銳,查抄糜、士二族在成都及蜀中各處產業、宅邸!
掘地三尺,搜其罪證!凡有抵抗,無論男女,儘數拿下!孤倒要看看,這蛀蟲,究竟蛀到了孤榻前幾步!”
劉備的眼神裡,除了滔天的憤怒,還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那是被最信任的人從背後捅刀後,對整個世界的懷疑。
“末將領命!”
陳到抱拳躬身,抬起頭,目光迎向禦座上的君主。
劉備眼中那深重的痛苦和冰冷的殺意交織在一起,像兩股洶湧的暗流,讓他心頭猛地一沉。
這不僅是清洗,更是一場刮骨療毒的酷烈手術,由他執刀。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膛裡翻湧的複雜情緒:“陛下放心,白毦兵鋒所指,宵小無所遁形!”
劉備死死盯著他,片刻,才從齒縫裡擠出兩個字:“…去吧!”
陳到霍然轉身,大步流星走向殿門。
殿門再次被推開,外麵陰沉的天光湧入,映亮了他肩甲上冰冷的金屬光澤和眉宇間凝結的肅殺之氣。
他手按劍柄,大步邁出。
殿外,細雨不知何時已停,留下滿地濕漉漉的青石板。
長街兩側,店鋪門戶緊閉,行人絕跡,隻有巡弋的甲士的步伐聲。
鐵靴踏在濕石板上,發出單調而壓抑的“哢、哢”聲。
一隊隊身著玄色皮甲、臂纏白羽標識的白毦兵士,在各自隊率的帶領下,沉默著從各個街巷彙聚而來,迅速在宮門外寬闊的廣場上列成數個森嚴的方陣。
雨水順著他們冰冷的鐵盔和甲葉滑落,悄無聲息地滲入地麵。
陳到站在宮門高階之上,目光掃過下方一張張年輕而堅毅的臉龐。
這些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兵,護衛劉備的堅盾。
此刻,他們的眼神裡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肅穆和不易察覺的困惑。
戰場殺敵,他們一往無前;但今日的刀鋒,卻要指向自己後方?!!
“諸君!”
“荊州糜芳、士仁,背主求榮,致使君侯蒙難,國土淪喪!此乃國仇!陛下有旨,徹查其黨羽,肅清奸佞!”
陳到猛地拔高音量,“白毦何在?!”
“在!”
數百人齊聲怒吼…
“目標——糜氏、士氏在成都所有產業、宅邸!”
陳到的手猛地揮下,指向長街儘頭,“以雷霆之勢!搜!拿!凡有阻撓,格殺勿論!出發!”
“諾!”
怒吼聲再次爆發,白毦方陣瞬間化作數股玄色的洪流,向著城內幾個不同的方向洶湧而去。
陳到翻身上馬,一夾馬腹,戰馬長嘶一聲,當先衝出。
糜府位於城西最繁華的錦裡坊。
當陳到率隊抵達時,這座往日門庭若市的府邸,此刻朱漆大門緊閉。
門前兩隻威風凜凜的石獅子在陰沉的天色下也顯得有些瑟縮。
府內隱隱傳來壓抑的哭喊和器物傾倒的嘈雜聲。
顯然,成都府尹的差役已經先行一步,控製住了場麵。
“圍起來!”
陳到勒住馬韁,聲音冰冷。
身後白毦兵士無聲散開,弓弩上弦,長戟如林,瞬間將偌大的府邸圍得水泄不通。
府門被粗暴地撞開,門內景象映入眼簾。
庭院中跪滿了人,多是仆役侍女,個個麵無人色,瑟瑟發抖。
幾個府衙的差役正大聲嗬斥著,將幾個衣著華貴、哭天搶地的婦人強行從內院拖拽出來。
一個管家模樣的老者癱軟在地,褲襠處一片濕痕,口中兀自喃喃:“完了…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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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到翻身下馬,按劍步入。
他的靴底踩在被打翻的銅盆和散落的首飾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空氣裡混雜著脂粉香、檀香和一種因極度恐懼而散發的尿臊味,令人作嘔。
他目不斜視,徑直穿過混亂的庭院,走向府邸深處。
“將軍!”一名白毦隊率快步上前,抱拳行禮,聲音帶著一絲興奮的顫抖,“內書房有發現!夾壁!還有…來不及燒儘的密信!”
陳到眼神一凝:“帶路!”
書房內一片狼藉。
書架傾倒,書籍卷軸散落一地。
一麵牆壁被粗暴地砸開,露出後麵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進入的狹窄暗室。
暗室地上散落著一些燒了一半的絹帛,焦黑的邊緣卷曲著,殘留著零星墨跡。
幾名白毦兵士正小心翼翼地用刀鞘撥開灰燼,試圖找出殘片。
陳到蹲下身,撿起一片巴掌大的殘絹。焦痕邊緣,勉強能辨認出幾個字:“…荊州…糧秣…可緩…上庸…”
落款處一個模糊的“糜”字印章,隻剩下一半。
他瞳孔微縮。
上庸?劉封、孟達!
這是暗指荊州糜芳囤積的軍糧,可以“暫緩”向上庸方向輸送?
還是…另有所指?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糜芳的手,伸得比他預想的還要長,還要深!
這封未能完全焚毀的信件,像一根帶毒的芒刺,瞬間刺穿了表麵查抄的喧囂,指向了蜀漢腹地更深處、更危險的暗瘡!
“將軍,這裡!”
另一名兵士在傾倒的書案下又翻出一卷未曾動過的竹簡,迅速呈上。
陳到展開,目光飛快掃過。
這是一份詳細的蜀中幾家大糧商近半年的糧食進出記錄,其中幾筆數額巨大的交易,經手人赫然標注著“糜府管事”。
而最終去向,卻指向了漢中方向幾個不起眼的小縣!
漢中!
魏延、吳懿剛剛奉旨增兵布防的重鎮!
一股冰冷的戰栗瞬間攫住了陳到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