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內,牛油巨燭劈啪作響,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將張飛那張因憤怒和焦躁而扭曲的虯髯闊臉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胸腔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聲如同被激怒的困獸,握著丈八蛇矛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發出哢哢的輕響。
陳到的那一番話,像一連串冰冷的鑿子,狠狠敲碎了他腦海中一鼓作氣、踏平秭歸的熾熱幻想。
每一句都砸在實處,砸得他心頭火起,卻又無法反駁。
城高池深!缺乏器械!將士疲敝!糧道漫長!水軍威脅!
這些冰冷的現實,與他心中那焚天滅地的複仇火焰激烈地碰撞著,幾乎要將他撕裂。
他仿佛已經看到無數蜀軍兒郎冒著如雨的箭矢和滾木礌石,徒勞地衝擊那巍然不動的城牆,屍積如山,血流成河…
而陸遜,那個可惡的江東書生,或許就站在城頭,用那慣常的、令人火冒三丈的平靜目光,俯瞰著這一切…
“啊——!”張飛猛地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低吼,如同受傷的雄獅,手中的蛇矛狠狠往地上一頓!
“咚!”的一聲悶響,整個大帳似乎都震顫了一下,地麵被矛纂戳出一個淺坑。
帳外守衛的親兵嚇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握緊了兵器,卻又不敢入內。
陳到靜立原地,目光平靜地迎著張飛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環眼,沒有絲毫退縮。
他知道,此刻的堅持,關乎無數將士的性命,關乎這場東征的最終結局。
“三將軍,”陳到的聲音依舊沉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到的每一句話,皆出自肺腑,絕非畏戰。夷陵攀崖之時,到我可曾後退半步?然戰有可戰,亦有不可戰。
此刻強攻秭歸,非但不能告慰關君侯在天之靈,反而可能將陛下交付於我等的大軍,置於萬劫不複之地!若如此,到我等豈非成了大漢的罪人?”
他提到關羽,提到劉備,如同兩根無形的韁繩,套在了張飛這頭即將失控的猛虎脖頸上。
張飛的身體猛地一僵,眼中的狂怒如同潮水般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痛苦與掙紮。
二哥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大哥殷切信任的目光如同實質…
他猛地閉上眼睛,牙關咬得咯咯作響,額頭上青筋暴起。
帳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張飛粗重得嚇人的喘息聲。
時間一點點流逝。
陳到不再多言,隻是靜靜地等待著。
他知道,需要給這位性情暴烈卻絕非愚莽的主帥一點時間,讓他自己將那滔天的戰意和怒火,強行壓回理性的牢籠。
這個過程,對於張飛而言,不亞於一場酷刑。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刻,卻漫長如同一個時辰。
張飛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環眼中的赤紅並未完全消退,狂躁也未儘去,但一種沉重的、近乎疲憊的理智,艱難地占據了上風。
他整個人仿佛都泄了一口氣,那偉岸如山的身軀似乎都微微佝僂了一些。
他目光掃過案上的地圖,掃過那代表秭歸的堅固標記,最後落在陳到堅定而誠懇的臉上。
“…媽的…”一聲粗糲沙啞的、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咒罵,打破了帳中的死寂。
張飛猛地一揮手,像是要驅散所有的不甘和憋屈,聲音沉悶如雷:“…就…就依你!”
這三個字,他說得異常艱難,仿佛每個字都重若千鈞。
但一旦說出口,後續的決定便順暢了許多。
他抬起頭,眼神重新變得銳利,恢複了統帥的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