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漢宮偏殿。
雖已開春,但殿內仍透著幾分清冷。
一身常服的關羽,並未如往日般捧讀《春秋》,而是靜立於殿中軒窗之前。
窗外庭中,一株老梅枝乾虯結,花期已過,唯餘幾片殘萼倔強地附著在枝頭,透著一種洗儘鉛華後的沉凝。
他的手中,並非書卷,而是那柄伴隨他半生、飲儘無數敵酋鮮血的青龍偃月刀。
冰涼的刀柄握在掌中,沉重而熟悉。他用一方柔軟的絲絹,緩緩地、極其細致地擦拭著那寒光流轉的狹長刀鋒,動作輕柔,仿佛在撫摸熟睡的嬰孩。
殿內寂靜,唯有絲絹劃過精鋼發出的極細微的沙沙聲,以及關羽那比往日略顯深沉悠長的呼吸。
關平侍立在一旁,看著父親的背影。
他能感覺到,今日的父親,與麥城敗退後那段時日裡那個沉浸在滔天憤怒與刻骨自責中的父親,已然不同。
那股幾乎要燃燒一切的悲憤之火,似乎內斂了許多,轉化為一種更深沉、更難以揣度的東西。
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名內侍恭敬地呈上一份密封的文書:“君侯,丞相府送來的東線戰報及…《章武黃武夷陵和約》概要。”
關羽擦拭刀鋒的動作微微一頓,並未回頭,隻是淡淡道:“念。”
內侍應聲,展開文書,清晰地將夷陵之戰的前後經過、最終簽訂的和約主要內容,一一讀來。
當聽到“陳到將軍率白毦兵攀越天塹,奇襲破城”時,關羽的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當聽到“三將軍與陳將軍力排眾議,果斷回師,於定軍山下大破曹真”時,他擦拭刀鋒的手指稍稍用力。
當聽到“趙子龍將軍坐鎮夷陵,獨拒陸遜大軍,巍然不動”時,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當聽到和約內容“以夷陵為界,罷兵息戰,互市通商”時,他手中的動作徹底停了下來。
內侍念完,躬身侍立,殿內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良久,關羽才緩緩睜開眼,目光依舊落在手中的青龍偃月刀上,卻仿佛穿透了刀身,看到了更遙遠的時空。
他輕輕歎息一聲,那歎息中包含了太多複雜的情緒,有關羽麥城的不甘,有對同袍建功的欣慰,有對時勢艱難的洞察,最終,都化為一種近乎沉重的釋然。
“荊州…雖未全複,”他開口,聲音沉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然夷陵在手,則入荊之門戶已開。三峽之險,為我所據。進,可虎視江陵;退,可屏護益州。戰略主動,已重歸我手矣。”
他微微轉過頭,看向一旁肅立的關平:“平兒,可知此戰之功,首在何人?”
關平謹慎答道:“父親,此乃三叔、陳將軍、趙將軍並全軍將士用命之功,亦是丞相運籌帷幄之果。”
“不錯。”關羽點了點頭,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讚賞,這讚賞既是對同僚,也是對兒子的見識。
“翼德勇猛而不失大局,叔至智勇兼備,奇計百出,子龍沉穩如山,萬軍難撼。孔明…更是洞悉全局,操弄風雲於鼓掌之間。”
他的語氣變得更加深沉,“若非彼等同心戮力,浴血奮戰,焉能有今日之局?為父…甚慰。”
這番話,從心高氣傲、目無餘子的關羽口中說出,份量極重!
這等於公開承認了同僚的巨大功績,也意味著他真正從“失荊州”的個人挫敗感中走了出來,將視角提升到了國家戰略的層麵。
關平心中震動,他能感受到父親心態那微妙而深刻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