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令壓低了厚氈帽的帽簷,混在進城出城的人流中,踏入了這座他名義上曾鎮守過、如今卻已易幟的城池。
甫一入城,喧囂的聲浪便撲麵而來,帶著一種久違的、鮮活的熱乎氣。
主街兩側的店鋪大多開著門,布幡在微風中招展。
米店、油坊、雜貨鋪前都有人進出,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雖不奢華,卻透著一種紮紮實實的生機。
他不由自主地隨著人流,走向城西的市集,這裡的喧鬨更甚。
張令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一個豬肉攤前。
一個穿著粗布短褂、雙手布滿厚厚老繭的漢子,正指著案板上一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與攤主討價還價。
那漢子皮膚黝黑,臉上溝壑縱橫,是常年勞作的印記。
一番爭論後,漢子爽快地數出一串銅錢遞過去,接過那塊足有兩三斤重的豬肉,臉上非但沒有肉痛之色,反而帶著一種滿足和踏實。
張令見過太多這樣的手,在饑荒和兵禍中,它們隻能徒勞地刨挖草根樹皮,在絕望中顫抖。
但他從未見過這樣一雙布滿勞碌痕跡的手,能如此毫不猶豫、帶著滿足地掏出銅錢,隻為買一塊過年吃的肉!
這尋常的一幕,比千軍萬馬的廝殺更猛烈地撞擊著他的認知。
張行治下,這些最底層的農人,竟真能……吃飽穿暖,還能有餘錢割肉?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翻湧,決定走得更深一些。
巷子深處,幾戶人家的竹籬茅舍顯得有些清貧。
他略一躊躇,走向其中一家看起來最為簡樸的院子。
張令清了清嗓子,刻意帶上幾分外鄉人的口音和窘迫:“這位……老哥,打擾了。俺是北邊過來的,路過貴寶地。
實在……實在走得饑渴,不知能否討碗水喝,歇個腳?俺……俺身上還有點銅錢……”
院內一個正在劈柴的老漢聞聲抬起頭,打量了一下張令這身行頭和他刻意佝僂的身形。
“哦,是遭難的啊?快進來吧,外麵冷。”老漢放下柴刀,打開竹籬門。
“水有,飯……家裡剛做好,粗茶淡飯,不嫌棄就一起吃一口,大過年的,添雙筷子的事。”
老漢的妻子,聞聲也從灶房探出頭,熱情地招呼:“快進屋坐,外麵風大,當家的,給客人倒碗熱水。”
言語間沒有絲毫嫌棄,隻有一種本能的、樸素的善意。
張令連聲道謝,跟著進了簡陋卻收拾得齊整的堂屋。
屋內陳設簡單,飯菜已經擺上桌,一大盆熱氣騰騰的酸菜燉土豆,裡麵還浮著幾片薄薄的臘肉,旁邊一碟鹹菜,一盆黃澄澄的玉米糊糊,幾塊雜麵餅子。
雖不豐盛,但熱氣騰騰,分量足夠。
“沒啥好菜,客人將就吃點。”老漢遞過一碗熱水,又給張令盛了一大碗玉米糊糊。
張令捧著碗,感受著那粗糙陶碗傳來的暖意,心中的震撼更甚。
這戶人家顯然不富裕,但願意對一個陌生的逃難者依然願意分享他們除夕日可能僅有的葷腥——那幾片臘肉。
他狀似無意地開口:“老哥,嫂子,你們心善啊,俺一路逃難過來……
唉,這世道,能像你們這樣安穩過個年,真好,聽說……城裡現在換了新主事?”
老漢扒拉了一口飯,聞言歎了口氣,又帶著點慶幸:“可不是嘛!前兩年那才叫難熬!官府的稅糧,土匪的打糧,地主老爺的租子,一層層扒皮,鍋裡能照見人影!
現在嘛!換了張將軍管著,日子是真鬆快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