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深秋，洛陽南宮嘉德殿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三十六歲的漢靈帝劉宏斜倚在繡著金龍的錦榻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碎的嗚咽，仿佛風箱即將耗儘最後一絲氣力。他枯槁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榻邊青玉螭紋枕，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二十年前初登皇位時，捧在掌心的傳國玉璽。雕花窗欞外，暮色如墨浸透宮牆，廊下隨風搖曳的宮燈忽明忽暗，在地麵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極了朝堂上那些心懷鬼胎的麵孔。
自年初染上咳血症，這位曾以賣官鬻爵聞名天下的帝王，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往日朝堂上群臣的阿諛奉承、後宮妃嬪的鶯歌燕舞，此刻都化作縈繞心頭的夢魘。他強撐著支起身子，劇烈的咳嗽震得繡著金線的錦被簌簌發抖，咳出的血沫濺在素白的鮫綃帕上，洇開一朵朵刺眼的紅梅。“來人...把那本《高祖本紀》取來...”他的聲音虛弱得如同遊絲，目光卻死死盯著懸掛在牆上的《光武帝複國圖》，畫中策馬揮戈的身影與記憶中的先帝重疊，刺痛了他渾濁的雙眼。
何皇後的兄長何進，早已憑借大將軍之位掌控京城兵權，其麾下虎賁軍、羽林軍如銅牆鐵壁般拱衛著外甥劉辯。“若讓辯兒即位，何氏外戚定會將朝堂攪得天翻地覆，朕百年後，祖宗基業恐毀於一旦啊！”劉宏望著帳頂金絲繡就的蟠龍，突然劇烈地捶打著身側軟墊，震落的金箔碎屑在燭火下紛紛揚揚，“當年桓帝朝梁冀鴆殺質帝的慘劇，絕不能在朕手中重演！”而王美人所生的劉協，雖自幼寄養在董太後宮中，飽讀詩書，舉止有度，卻因庶出身份難以服眾，且在朝中並無根基。“協兒聰慧，卻無倚仗，如何能坐穩這江山？”他又重重歎了口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在皮肉間留下暗紅的月牙形血痕。
“陛下，蹇常侍到。”小黃門尖細的嗓音劃破死寂。蹇碩一襲黑衣悄無聲息地入殿，腰間懸著的鎏金錯銀環首刀在燭火下泛著冷光。作為西園八校尉之首，這個身形魁梧的宦官特意卸下了往日的官帽，露出剃得發青的頭皮——這是他對垂死帝王最後的敬意。劉宏強撐著坐起，劇烈的咳嗽震得錦被簌簌發抖：“蹇卿...朕大限將至，這江山社稷，日後便要仰仗你了。辯兒懦弱，難當大任，朕欲將協兒托付於你，助他登上皇位，保我漢室太平！”話音未落，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繡著金線的帕子上已洇開大片血漬。
蹇碩單膝跪地，額頭上青筋暴起，掌心早已沁出冷汗。他望著榻上形容枯槁的帝王，突然想起十年前那場驚心動魄的西園閱兵——那時的漢靈帝身著玄甲，站在點將台上揮斥方遒，而自己作為新提拔的校尉，連握刀的手都在顫抖。“陛下，何進手握重兵，勢力龐大，老奴雖願肝腦塗地，可此事...難啊！”他抬頭望著氣若遊絲的劉宏，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劉宏艱難地伸出手，抓住蹇碩的衣袖，指尖的溫度仿佛正在迅速流失：“蹇卿，你我相識多年，朕信你！隻要能讓協兒登基，無論付出何等代價，都值得！”蹇碩眼眶泛紅，重重叩首，額頭撞在青磚地上發出悶響：“陛下放心，老奴拚卻性命，也要保皇子周全！哪怕與何進魚死網破，也絕不退縮！”
與此同時，大將軍府內燭火通明。何進粗糲的手掌緊攥著密報，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射在牆上，如同張牙舞爪的巨獸。“好個蹇碩！竟敢染指皇位？真當我何進是吃素的！”他猛地將竹簡摔在案上，震得青銅燈盞裡的燈油飛濺，案頭擺放的《孫子兵法》被震得散開，書頁間滑落出一張先帝賞賜的丹書鐵券。“傳我將令，命袁紹速調並州軍進駐洛陽外圍。蹇碩若敢輕舉妄動，就叫他有來無回！還有，通知朝中親信，明日早朝，務必讓眾臣力保辯兒為太子！”他眼中閃過狠厲之色，咬牙切齒地說道，隨手抓起案頭的青銅酒樽猛灌一口，辛辣的酒液順著胡須滴落，在青磚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嘉德殿的夜愈發深沉，劉宏望著窗外漸起的濃霧，突然想起十年前在鴻都門學與才子們談詩論文的光景。那時的他，也曾懷揣著中興漢室的宏願，命人在宮牆繪製《周公輔成王圖》。“那時多自在，哪曾想過今日這般局麵...”他苦笑著低語，喉間湧上的血腥味打斷了他的思緒。遠處傳來更夫梆子聲，一聲，兩聲，在死寂的宮苑裡格外清晰。他無力地癱倒在榻上，耳邊似乎傳來了遠處金戈相擊的聲響——那是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的聲音，而他這個將死之人，隻能眼睜睜看著一切走向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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