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殿內，博山爐中沉香如縷，嫋嫋升騰間與蟠龍柱上的鎏金光影纏繞，恍若蟄伏的金龍吞吐著冷冽金芒。簷角垂落的冰棱在晨光中折射出細碎寒光，將朱紅廊柱割裂成斑駁的劍影，肅殺之氣浸透青磚縫隙。趙佶身著九章龍袍，十二紋章在衣擺間暗紋流轉，腰間玉帶緊束得肋骨生疼，指節卻因緊攥傳國玉璽而泛白如紙。昨夜守孝時，白燭三次爆裂燈花，凝結的燭淚在青磚上凍成霜花，此刻玉璽傳來的溫熱卻灼燒著掌心，仿佛要將“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螭虎篆文烙進血肉。他望著丹墀下躬身行禮的文武百官，忽然想起幼時讀《貞觀政要》，書中“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箴言，此刻卻如重錘叩擊心頭，壓得呼吸都凝滯在喉間。
為破黨爭困局，趙佶徹夜未眠，案頭攤開的《資治通鑒》在燭火下泛著幽光，書頁間夾著範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手跡拓本。他揮毫寫下詔令時，筆尖在“調和新舊”四字上洇開墨漬，墨跡未乾便命八百裡加急送往四方。官道上，白發蒼蒼的保守派老臣們裹著褪色的青衫，騎在瘦馬上顛簸前行，馬蹄聲驚起汴梁城頭的寒鴉，撲棱棱掠過朱紅宮牆，淒厲的叫聲驚散了晨霧；汴河碼頭，改革派官員的官船逆流而上，船帆被朔風鼓得獵獵作響，船頭撞碎的冰淩在水麵漾開層層漣漪，宛如破碎的鏡鑒。有老臣行至半途，從懷中掏出珍藏的舊朝奏疏，對著蒼茫暮色老淚縱橫；年輕官員們則聚在船艙，就青苗法利弊爭得麵紅耳赤。當韓忠彥拄著竹杖踏入政事堂，杖頭銅飾與青磚相擊發出清脆聲響，曾布官靴踏過青磚的悶響緊隨其後，兩相交織成詭異的節奏。滿朝文武屏息注視，卻無人注意到韓忠彥袖口露出的半卷《孟子》，與曾布腰間懸著的商鞅《商君書》殘頁在風中輕輕顫動。
某次早朝，關於青苗法存廢的爭論如火星墜入乾草堆。革新派禦史中丞手持彈劾奏章，青筋暴起的手將奏折攥得發皺，袍袖因激憤而劇烈顫抖，每句話都像淬了毒的箭矢：“此輩食古不化，妄圖以祖宗之法阻陛下革新之路！”話音未落，保守派諫官猛地拍案而起，象牙笏板重重砸在丹墀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濺起的碎屑落在禦階上：“變法者與民爭利，與商賈勾結，此乃亡國之兆！”兩派官員如被點燃的火藥桶，有的揮袖怒斥，有的拍案叫屈，激烈的爭辯聲震得飛簷上的銅鈴嗡嗡作響，連梁間蟄伏的燕巢都簌簌落塵。趙佶緊攥龍椅扶手，指節在雕花上硌出青白，恍惚看見先帝靈前搖曳的燭火——那簇明明滅滅的火苗，恰似他搖搖欲墜的治國理想，而眼前的朝堂，早已化作沸騰的油鍋，飛濺的熱油隨時可能灼傷他的雙手。
深夜的崇政殿，銅漏滴答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每一聲都像是時光的喪鐘。案頭堆滿待批的奏折，摞成的小山將趙佶困在陰影裡，燭光在朱批用的朱砂硯中明明滅滅，映得他眼下的青黑愈發濃重，麵容憔悴如古寺中的枯佛。窗外秋雨淅瀝，打在梧桐葉上發出沙沙聲響，恍惚間竟化作朝臣們永無休止的爭吵聲穿透宮牆。他提筆的手懸在半空，筆尖的朱砂欲滴未滴，忽然想起登基那日，自己站在丹墀下仰望金鑾殿時，鎏金鴟吻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仿佛觸手可及的盛世藍圖。而此刻，案頭放著蘇軾“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的詩詞集，墨跡在淚光中模糊成一片。這才驚覺，那看似華麗的龍椅，實則是困在黨爭漩渦中的孤島，自己不過是在驚濤駭浪中勉強掌舵的可憐人，連船槳都被暗流衝擊得幾近脫手，而遠方的彼岸，早已在迷霧中失去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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