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的汴梁城，暮春的柳絮裹著塵灰，在朱雀門外的官道上打著旋兒。宋徽宗趙佶斜倚在鑲玉輦車中，手中的羊毫在素絹上勾勒出峰巒疊嶂的輪廓。他望著宮牆外此起彼伏的簷角，忽然將筆一擲，墨點濺在隨行宦官的蟒袍上：“朕要在都城東北隅，再造一座比蓬萊更勝三分的仙山！”這一聲令下，拉開了艮嶽耗時六年、傾儘天下財力的建造序幕。
彼時的大宋國庫雖充盈，卻架不住帝王天馬行空的想象。崇寧四年春，工部員外郎孟揆被欽點為總設計師，每日捧著禦批圖紙穿梭於朝堂與工地之間。趙佶對這座園林的執念近乎偏執，不僅親自審定每一處假山的走勢、每一道水係的流向，還命人將《營造法式》中最繁複的榫卯技藝悉數用上。據《艮嶽記》記載，光是繪製全園規劃圖，便耗費了內府珍藏的澄心堂紙三百餘幅。
汴河自此成了一條流動的珍寶長廊。江南的漕運船隊首尾相接，船舷兩側綁著用黃楊木特製的支架，將百年古鬆淩空架起。每棵樹的根部都覆著原土，用苧麻層層纏繞，宛如裹著繈褓的嬰孩。紹興府的一株古梅，因枝乾虯曲如蒼龍，官府強征民夫三千，拆毀沿途民居十七間，方才將其運抵汴京。更有甚者，為搬運重達百噸的太湖石“昭功神運石”，朝廷特製巨筏，沿途拆毀橋梁、鑿寬河道，所經州縣的賦稅錢糧，竟大半都填進了這場瘋狂的運輸。
工地之上，是另一番人間煉獄。數萬工匠被鐵鏈鎖成工隊，日以繼夜地勞作。采石場裡，監工揮舞著皮鞭，驅使著精疲力竭的石匠深入礦洞。當礦頂坍塌的轟鳴聲響起，哭喊聲很快被黃土掩埋。木工坊中，能工巧匠們將金絲楠木刨成薄如蟬翼的木片，鑲嵌成《千裡江山圖》的紋樣，稍有差錯，便會被剜去雙目。燒製琉璃瓦的窯廠，窯工們在千度高溫前赤身勞作，有人被飛濺的窯火灼傷，哀嚎著跌入熊熊烈焰，竟無人敢停下手中的活計。
園內景致堪稱巧奪天工。三十六峰錯落有致，“壽星山”主峰高達九十仞，峰頂的“介亭”以沉香木為梁，金絲楠木作柱，每根柱子上都鑲嵌著夜明珠，夜幕降臨時，恍若星辰墜落人間。“雁池”的漢白玉欄杆上，雕刻著百鳥朝鳳的圖案，工匠們用生漆調和朱砂，將鳳凰的羽翼描繪得栩栩如生。最令人驚歎的是“萬鬆嶺”，三萬株來自黃山的古鬆被移栽於此，每棵樹都配有專門的“樹醫”，每日澆灌的營養液，竟是用百年人參、靈芝熬製而成。
在“百禽館”這片占地百畝的區域，奇珍異獸雲集。西域進貢的雪豹臥在虎皮褥上，每日的餐食需用新鮮的鹿肉拌上枸杞；南海的白孔雀棲息在綴滿珍珠的鳥籠中，為了讓它們開屏，宮女們要用絲綢製作成五彩的旌旗在旁舞動。每當趙佶駕臨，馴獸師便敲響特製的青銅編鐘，霎時間，孔雀翎羽紛飛，仙鶴振翅齊鳴，與遠處“絳霄樓”傳來的絲竹之聲，共同織就一曲盛世華章。
艮嶽落成那日，趙佶頭戴九旒冕旒，身著日月山河袞服，在群臣的簇擁下踏入這座人間仙境。他撫摸著“昭功神運石”上天然形成的溝壑，詩興大發：“巧匠斫山骨，嵌空露雲霞。”嬪妃們捧著鎏金酒盞，爭相吟誦應和，全然不知此時的江南，百姓為躲避“花石綱”之役，已將孩童藏匿於地窖；黃河兩岸，運送奇石的役夫倒斃於道旁，屍身被野狗啃食，慘狀目不忍睹。
靖康二年，金兵的鐵蹄踏破汴梁城。艮嶽中的珍禽異獸或被屠戮，或四散奔逃；琉璃瓦在火中崩裂，迸濺的碎片如血雨般灑落。當宋徽宗被擄北上，途經已成廢墟的艮嶽時，望著滿地焦土與斷壁殘垣，終於在寒風中落下了悔恨的淚水。然而，那些被這座園林耗儘生命的萬千黎民，卻再也無法聽到帝王遲來的歎息。唯有殘存的太湖石，依舊佇立在荒蕪的園址上，石身上的孔洞仿佛無數雙眼睛，凝視著這片曾經繁華至極、卻也殘酷至極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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