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年間的汴梁城，晨鐘暮鼓聲裹挾著道樂經咒，將琉璃瓦折射的金光與道冠羽衣上的星紋暈染成迷離幻境。趙佶禦案上鋪開三丈長卷，朱砂筆鋒遊走間，“蓬萊三島”雲霧繚繞，“方丈仙居”鶴影翩躚，他忽然擲筆大笑：“朕要這艮嶽，勝過秦皇求仙之夢！”旨意傳下，四方州府連夜征調民夫，十萬役夫扛著簡陋工具彙聚京師。工地上，監工的皮鞭與號子聲交織，斧鑿啃噬山石的聲響晝夜不息。太湖岸邊，精壯漢子腰係粗繩，如壁虎般懸於百丈絕壁，鐵錘敲擊聲在山穀回蕩，每鑿下一塊奇石，便用浸油的巨木搭成滑道，裹著麻布的奇石緩緩移動，在山路上拖出觸目驚心的深痕。“花石綱”船隊綿延百裡，桅杆如林，所過之處，州縣官吏為保船艦通行，強行拆毀石橋、扒開堤壩，百姓哭嚎聲與拆毀建築的轟鳴混作一團，無數人家破人亡，漂泊異鄉。待艮嶽落成，飛簷鬥拱間鑲嵌著西域進貢的貓眼石，梁柱以赤金箔層層包裹，二十八宿神像的衣袂由蘇繡名家耗時三年繡成，每片雲紋都綴著南海明珠，燭光搖曳時，整座宮殿恍若九霄神宮。
冊封大典那日，紫宸殿的銅爐焚著海南沉香，青煙如遊龍般纏繞著盤龍柱。趙佶頭戴金絲累砌的芙蓉冠，十二道金縷垂珠隨著動作輕晃，雲霞紋樣的道袍以孔雀金線繡就，在燭火下流光溢彩。當刻著“教主道君皇帝”的金冊由八名內監托舉呈上，他枯瘦的手指撫過溫潤的玉冊，瞳孔映著“玉清教主”四字驟然發亮，喉間溢出壓抑不住的輕笑。他緩緩抬頭，目光掃過階下躬身的群臣——宰相蔡京的玉帶係著八卦玉佩，樞密使童貫的朝冠彆著桃木符，滿朝文武皆成道徒模樣，嘴角的笑意愈發張狂，仿佛真的窺見了神格。冊封皇後鄭氏時，新製的《九華玉真安妃儀軌》用泥金寫在百米長絹上，百名女冠踏著九宮八卦陣起舞，五色幡在她們手中翻飛，如彩雲流動。二十八人組成的仙韶樂隊奏響《太清引》，玉印上“元靈妙道”四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隨著鼓樂齊鳴，滿殿高呼“聖壽無疆，仙妃永壽”，聲浪幾乎掀翻殿頂。
荒誕的鬨劇愈演愈烈。道籙院徹夜燈火通明，百名文士在趙佶親自督導下編纂《政和萬壽道藏》，案頭堆滿了“君權天授”“三教歸一”的批注，墨跡未乾便送往各地翻印。道士林靈素在宣德門前設壇講法，黃綢帳幔遮天蔽日，他揮著拂塵高呼：“今上乃神霄玉清王降世！”話音未落，趙佶的儀仗恰好經過，百姓見天子頭戴道冠，恍若天人，紛紛跪地叩拜。自此，汴京街頭黃冠林立，三千“金門羽客”腰懸禦賜金牌，闖入太學講學，在樞密院繪製符籙，甚至堂而皇之地參與朝會。戶部尚書捧著奏折手不停顫：神霄玉清萬壽宮的琉璃瓦，每片造價十貫；修建宮觀的役夫，累死病死者過萬；而國庫的存銀，已見底……
這場以宗教粉飾的政治狂歡，終成北宋的催命符。道觀中，鐘磬聲空靈悠遠，道童們唱誦的經文卻蓋不住城外的哀鴻遍野。黃金老君像前香煙嫋嫋，而汴梁城郊，樹皮被啃食殆儘，餓殍橫陳。當金兵的鐵蹄踏碎冰封的汴河，趙佶在囚車上回望被大火吞噬的艮嶽，那些曾令他引以為傲的奇珍異石，此刻化作金兵攻城的利器。靖康的風雪中，他摩挲著袖中殘破的道符，終於明白，自己編織的“教主皇帝”美夢，不過是將王朝推入深淵的推手，血色殘陽下，北宋王朝的輝煌連同他的道教迷夢，一同湮滅在曆史的塵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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