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暮春，禦花園的池塘邊柳絲垂水，幾片落英浮在青萍之間，粉白花瓣上還凝著未曦的朝露。當晉惠帝司馬衷扶著鎏金欄杆俯身時，滿池蛙聲正此起彼伏地漫上來，混著水汽凝成一團聒噪，驚得水麵下的錦鯉甩著紅尾躲進石縫。隨侍的太監們垂手侍立，蟒紋衣料在廊下投出暗沉沉的影子，幾雙眼睛在彼此眉梢間飛快掃過——誰都知道這位太子素性憨直，前日才問出“百姓無粟米充饑，何不食肉糜”，此刻盯著浮萍下鑽動的青影，指節叩了叩冰涼的石欄，玉扳指在日光下閃過一絲冷光：“這些東西...對著朕叫的，到底是官家的，還是私家的？”
銅鶴香爐裡的龍涎香正浮起輕煙，煙縷在雕花木窗欞間蜿蜒成詭譎的紋路，卻掩不住階下太監們瞬間僵住的呼吸。為首的執拂太監喉結滾動，玉柄拂塵在掌心攥出了濕痕，指腹摩挲著溫潤的羊脂玉墜子，餘光瞥見右側新來的小太監趙忠忽然往前踉蹌半步，腰間的銅鈴鐺險些撞出聲響。那少年太監綠豆眼骨碌一轉，玄色衣擺掃過青苔石縫時已堆起滿臉笑紋，嘴角梨渦裡仿佛盛著三分狡黠：“回稟太子殿下，”他的聲音尖細裡透著機靈，尾音在蛙鳴間歇裡格外清晰，驚飛了停在欄杆上的灰雀，“若在太液池這般皇家禁苑裡鼓噪，吃的是禦花園的蟲豸，飲的是玉泉山的活水，自然是食著官糧的‘官蛙’；若是在城外鄉紳彆院的水榭下叫喚，怕是沾了些田埂野趣，想必就是‘私蛙’了。”
話音未落，司馬衷寬袍大袖的手肘已撐上欄杆，織金雲紋的袖口掃過石欄上的苔蘚，眉心間的疙瘩像春冰般慢慢舒展開。他盯著一隻蹦上荷葉的青蛙，看它鼓起的白肚皮隨著叫聲一翕一合，喉間發出含混的咕噥聲，忽然用象牙笏板點了點水麵，笏板邊緣的血絲紋路在陽光下微微顫動：“嗯...說得是。”那聲“嗯”拖得老長，尾音顫巍巍地落進池水裡，驚得池邊立著的白鷺撲棱棱飛起，翅尖掠過水麵時蕩開一圈圈漣漪。趙忠垂首時，眼角餘光看見旁邊老太監們交疊的手指悄悄鬆開，幾縷被汗水濡濕的鬢發貼在絳色官服上，領口的盤扣都快被攥變形了。
日頭偏西時，鎏金銅缸在廊下投出狹長的影子，缸身上的纏枝蓮紋被斜暉鍍上金邊。司馬衷仍歪著腦袋看青蛙鑽進水草，笏板無意識地敲著欄杆，發出“篤篤”的輕響，嘴裡喃喃複誦“官蛙”“私蛙”，舌尖抵著上顎反複咂摸這兩個詞。直到隨侍太傅輕咳一聲，象牙朝笏在袖中碰撞出清響，他才如夢初醒般直起身子，袍角掃過石欄上的青苔時，趙忠已搶步上前掀開明黃帷帳，指尖觸到帷帳邊緣的珍珠流蘇時微微發顫。當步輦碾過碎石路的聲響漸遠，車輪碾過落葉發出“哢嚓”聲，守在池塘邊的老太監們才互相對視一眼，有個憋紅了臉的忍不住噗嗤笑出聲，被同伴狠狠踩了腳麵——可那笑聲還是順著柳絲飄出去，混著漸弱的蛙鳴，在宮牆間繞了個彎，驚得屋脊上的鴟吻都仿佛在低頭竊笑。
三日後，當“青蛙之問”隨著各宮送菜的食盒傳遍六院時，禦膳房的廚役正用荷葉包著新采的蓮蓬，荷葉邊緣的露珠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水痕。值夜的侍衛聽見尚宮局的女官們交頭接耳，說長春宮的琉璃瓦下，有小太監正捏著泥蛙學舌，泥蛙眼睛是用紅豆嵌的，滴溜溜轉著：“在公家池塘裡叫的...便是公家的...”話音未落，廊外突然爆發出壓抑的笑聲，有人笑得直捶柱子，驚得簷角銅鈴叮鈴作響，那串銅鈴上還係著去年上元節的殘舊紅綢，倒把那幾隻真正的青蛙嚇得潛入了池底，半天不敢露頭。從此每至夏夜，當蛙聲再次漫上宮牆時，值更的老太監總會指著太液池對新來的小內侍說，語氣裡帶著三分戲謔七分感慨：“看仔細了，那可是咱大晉的‘官蛙’呢，叫得比金鑾殿上的言官還響些！”說罷便捋著下巴上的山羊須笑，笑紋裡積著幾十年的宮牆月、禦溝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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