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演登基三個月後，凜冽的寒風已席卷了整個晉陽宮，枯葉在宮道上卷成暗黃色的漩渦，掃過丹陛時發出砂紙打磨玉石的聲響。唯有銅雀台簷角的鐵馬在夜風中發出細碎而悲涼的聲響，十三枚鈴鐺因鏽蝕程度不同，震顫出破鑼般的鈍響——那是高洋在位時命人用北齊戰俘的鎖骨熔鑄而成，此刻每一聲叮咚都像在叩擊死亡的喪鐘。高殷被囚禁在這座四壁蕭然的閣樓裡，三丈高的鐵窗嵌著菱形鐵欞，將深秋的月光切割成無數冷刃，斜斜劈在少年蜷曲的身影上。他身上的織金錦袍已磨出毛邊，唯有枕邊那幅《猛虎舐犢圖》仍用明黃錦緞裝裱，錦緞邊緣的海水江崖紋裡，金線繡製的波浪正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高洋當年揮毫時濺落的墨點仍凝在絹帛上，像未乾的血漬，而畫中母虎低首舔舐幼崽的姿態本是舐犢情深，此刻卻因那雙被朱砂塗滿的瞳孔而扭曲——那血色沿著虎眼脈絡暈染，仿佛有溫熱的血珠正從畫中滲出，在月光下泛著暗紅的光澤，細看時竟能發現朱砂顆粒裡混著細小的骨粉。
當宦官李忠端著羊羹進門時，鎏金銅碗邊緣還凝著水汽，碗底沉沉著臥著幾顆烏棗，甜膩的豆香混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杏仁苦味，在寒氣中凝成乳白的霧靄。他佝僂的身影在石地上投下狹長的影子，腰間懸著的鯊魚皮鞘裡，短匕正隨著步伐輕輕碰撞，發出冰塊碎裂般的清響。高殷蜷縮在鋪著薄褥的木板床上，聽見瓷碗輕叩銅盆的聲響，突然翻身坐起。他腕間的玉鐲滑到小臂，那是高洋親賜的生辰禮，鐲身上刻著的長樂未央四字已被摩挲得模糊，此刻卻在顫抖中撞出清冷的脆響，與鐵馬的叮咚聲絞成一團。一聲，畫軸砸在銅盆邊緣的刹那，絹帛上的朱砂虎眼突然迸出幾點紅屑，恰似濺在青磚上的血珠，而畫軸斷裂處滲出暗褐色的黏液——那是用陳年血竭黏合的接縫，如今隨著碎裂聲散發出濃重的腥氣。先帝說過——少年的聲音撞在石牆上，震得鐵馬叮咚作響，喉結在月光下滾動如垂死的魚，高家子孫的血要喂飽鴟鴞！他指節攥得畫軸開裂，露出內裡蛀空的木芯，蟲蛀的孔洞裡竟掉出半片指甲，那是他被囚禁時強行摳挖牆壁留下的殘片，如今混著木屑落在磚縫裡，如同這搖搖欲墜的北齊王朝剝落的碎屑。
毒性發作時比寒鐵更迅猛。高殷的指甲深深掐進喉結，青灰色的血管在皮膚下暴起如蛛網，指甲縫裡滲出的血珠滴在錦袍上，暈開的形狀竟與畫中母虎的斑紋重合。他在滿地月光與陰影的碎片間翻滾，錦袍被磚棱勾出破洞，露出肩胛骨上未褪的龍形刺青——那是高洋親自用鳳仙花汁刺就的紋樣，此刻隨著劇烈的抽搐變成流動的赤紅。從嘴角湧出的黑血先是蜿蜒成線，滴在磚縫裡的瞬間突然炸開，竟在凹凸的磚麵上洇出完整的龍鱗紋路——那是高洋登基時禦筆繪製的九龍壁紋樣，每一片鱗甲的邊緣都泛著金屬般的光澤，仿佛有無數細小的針尖在磚麵下蠢蠢欲動。隔簾後的婁太後攥碎了帕子，珍珠流蘇簌簌掉落，撞在她膝頭的《金剛經》上，檀木書簽被壓出深刻的指痕。但這細碎的聲響蓋不住殿外高演那毫無波瀾的聲線：取他心肝時記得用玄鐵刀，先帝靈前的祭器早備好了——要趁著熱氣澆在蟠龍鼎裡，血沫子濺到鼎紋上才吉利。他說話時，腰間玉帶扣上的饕餮紋正映著廊下的風燈，獸口大張的模樣像要吞下整個夜色。
偏殿的巫師正用銀針挑著燈芯，火光忽明忽暗間，高演玄色朝服上的日月紋仿佛活了過來，繡線裡的金線在跳動的光影中扭曲成蛇形。而屏風後那團濃重的陰影裡，高洋的幻影正用骨笛輕敲高殷逐漸渙散的瞳孔。骨笛上刻著薛嬪的指痕，當年被高洋斬下的玉指還嵌在笛孔裡，指甲上的蔻丹已褪成暗褐色，此刻隨著咯咯的笑聲輕輕顫動，笛孔中溢出的氣息帶著陳年窖酒與腐肉混合的怪味。好侄兒，你看這骨笛缺了個孔——幻影俯身時，垂落的冠冕旒珠掃過高殷的臉頰，玉珠碰撞的聲響竟與鐵馬如出一轍，當年朕把薛嬪的骨頭磨成粉，和著鹿血燒了七七四十九天，如今該用你的心肝補全它了！話音未落，鐵窗外突然掠過夜梟的黑影，翅膀擦過鐵欞的聲響，恰似畫中那隻朱砂母虎舔爪的聲音，而窗台上積了三個月的灰塵裡，不知何時多出了幾道新鮮的爪痕，深可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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