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監四年505年）暮春，建康城朱雀門旌旗蔽日，戰鼓雷鳴震得城磚簌簌作響。蕭衍手扶雉堞，玄色龍袍在江風中獵獵翻卷，望著北岸天際線騰起的鉛雲，指節捏得發白。自代齊建梁八載，他書房案頭始終攤開著泛黃的《禹貢》九州圖，龍紋玉枕下壓著親手繪製的北伐路線圖，“複漢家故土”的宏願早已滲入骨髓。此時北魏宣武帝元恪初登大寶，北方六鎮頻發騷亂，斥候傳回的密報在燭火下泛著暗紅——這正是他日夜期盼的“天賜良機”。
當聖旨傳至尚書台，禦案上的《孫子兵法》被朱砂重重圈出“天時、地利、人和”六字。蕭衍摩挲著腰間的螭紋玉劍，想起年輕時隨兄長蕭懿征戰的歲月，眼底燃起灼灼火光。他未曾料到，這場傾注半生心血的北伐，即將因一人之怯懦而毀於一旦。
蕭宏身著金絲繡就的都督大纛袍，在三萬鐵甲簇擁下渡過長江。這位臨川王自幼長於深閨，溫潤的羊脂玉在掌心盤出瑩潤包漿，卻從未沾染過半點血腥。梁軍初戰告捷，連下壽春、鐘離二城那日，他正斜倚在鑲玉榻上，玉如意敲擊案幾叮咚作響：“北魏鐵騎也不過如此！”戰利品堆積如山，他卻命人將繳獲的北魏軍旗裁成錦緞，為自己趕製十二套出征華服。當斥候冒死送來魏軍調動急報，他隻瞥了眼便拋進鎏金獸爐，嫋嫋青煙吞沒了血色字跡。
變故發生在秋夜。當探馬來報任城王元澄親率二十萬大軍壓境時，蕭宏把玩玉如意的手指突然僵住。中軍大帳裡，青銅燭台上的火苗被穿堂風撩得左右搖晃，將地圖上密密麻麻的魏軍標記映得忽明忽暗。他盯著標注“虎牢關”的紅點，額角滲出冷汗，錦緞裡衣已被浸透。
驟雨裹挾著驚雷劈碎帳外的更鼓，蕭宏猛然掀翻案幾，玉如意應聲而碎。他恍惚看見無數鐵甲騎兵衝破雨幕，寒光閃閃的馬槊直刺咽喉。“魏軍夜襲！”他嘶喊著跌撞出帳，慌亂中踩掉一隻雲頭履，連印信兵符都顧不上攜帶，翻身上馬便向東南狂奔。馬蹄踏碎滿地積水，濺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宛如無數把銀刀，卻照不見他蒼白如紙的臉。
失去主帥的梁軍瞬間陷入煉獄。黑暗中，士兵們舉著熄滅的火把相互衝撞，喊殺聲、哭號聲混著暴雨聲，震得淮河浪濤都為之嗚咽。北魏軍隊的號角聲撕破夜幕，寒光閃爍的馬槊穿透梁軍將士的胸膛，鮮血順著矛尖滴落在焦土上，洇出一朵朵猙獰的花。黎明時分，淮河岸邊漂浮著數以萬計的屍體，殘旗斷戟在晨霧中若隱若現，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這場慘敗，讓梁朝數年積攢的精銳折損過半，輜重糧草儘失，就連運送軍械的三百艘艨艟戰艦，也成了魏軍的戰利品。
蕭衍聽聞噩耗，手中的青瓷茶杯“啪”地摔在青磚地上。他怒目圓睜，青筋暴起，在大殿上來回踱步，靴底將地磚磨出刺耳聲響：“豎子誤我！豎子誤我！”當刑部呈上誅殺蕭宏的奏折，墨跡未乾的朱批懸在半空——恍惚間，他看見禦案上那幅陳舊的畫卷：幼弟蕭宏捧著《孝經》仰頭望向自己，稚嫩的臉上滿是孺慕。最終，他揮了揮手，聲音低沉而沙啞：“罷了，罷了，削職為民吧。”
此次北伐的失敗，如同一記重錘，敲醒了沉浸在宏圖大誌中的蕭衍。他獨坐文德殿，案頭堆滿《六韜》《吳子》，燭火下寫滿密密麻麻的批注。禦花園的梧桐葉沙沙作響，他摩挲著新鑄的青銅兵符，對侍立一旁的中書舍人歎道：“昔年韓信將兵，多多益善；今日方知，為將者，膽略比兵甲更重千鈞。”自此，梁朝廣開言路，設立“武舉科”考核將領，不僅考察排兵布陣之能，更注重沙盤推演與臨場應變。每當夜深人靜，文德殿的燈火總要亮到子時，蕭衍對著滿牆軍事地圖沉思，為他日北伐默默籌劃。窗外的梧桐葉依舊沙沙作響，仿佛在為這場跌宕起伏的北伐輕輕歎息，也在見證一位帝王的痛定思痛與重新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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