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的石板路上，那具被草席裹著的屍體還在微微滲血。兩名士兵按著劉子業的遺骸，像拖拽死狗般將其扔在街心，草席散開一角，露出被亂刀砍得模糊的脊背——那裡曾穿著繡著日月星辰的龍袍，此刻卻爬滿了蒼蠅，在初夏的熱浪裡發出嗡嗡的聲響。
“這就是那個昏君？”有個挑著菜擔的老漢放下擔子，眯著眼打量著屍體，渾濁的眼睛裡突然迸出火光。他想起去年被抓去修宮殿的兒子，因口渴喝了口禦花園的泉水，就被劉子業下令打斷雙腿，至今還躺在床上哼哼。老漢從菜筐裡撿起一顆爛菜，狠狠砸在屍體上，“畜生！你也有今天！”
爛菜砸中的聲響像點燃了引線。賣柴的樵夫扔下扁擔，從柴捆裡抽出一根枯枝，朝著屍體的頭顱猛抽；穿粗布短打的婦人抱起路邊的石子，砸向那攤模糊的血肉，嘴裡咒罵著被搶走的女兒；連剛學會走路的孩童，都被母親抱著，往屍體上啐唾沫，奶聲奶氣地喊著“壞人”。
很快，街上的百姓越聚越多，起初隻是唾罵和投擲石塊，後來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剮了這畜生”，人群瞬間沸騰起來。有個屠夫從肉案上抄起剔骨刀，撥開人群衝上前，對著屍體的胳膊狠狠割下一塊肉，扔在地上。“我爹就是被他當作‘活靶’射死的！”他紅著眼嘶吼，刀刃上的血珠滴在石板上，與劉子業的血混在一起。
更多人湧了上來，有人用剪刀剪碎草席，有人用錐子紮向屍體，還有個瞎眼的老婦人，被人攙扶著走到近前，伸出枯瘦的手在屍體上胡亂抓撓，嘴裡念叨著“我的孫兒啊”——她的孫子是個小和尚，上個月法雲寺被燒時，活活困在大雄寶殿裡。
日頭升到頭頂時，屍體早已不成模樣。草席被撕成碎片，混著血汙和泥土，黏在裸露的骨頭上。有個書生擠在人群外，看著這瘋狂的場麵，忽然想起《春秋》裡“桀紂之亡”的記載，筆尖在紙上顫抖，卻寫不出一個字——史書上的文字再狠厲，也不及眼前這活生生的恨意來得刺骨。
巡邏的士兵遠遠站著，沒人上前阻攔。他們中有不少人，兄弟或同鄉都死在劉子業手裡，此刻看著百姓泄憤，眼中隻有漠然。有個年輕的士兵，悄悄彆過臉，卻在轉身時，將腰間的佩劍往鞘裡送了送，仿佛這樣就能斬斷那些被砍頭、被虐殺的記憶。
直到午時三刻，宗正寺的官員才帶著幾個雜役趕來。他們捂著鼻子，看著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屍體，眉頭皺成一團。“陛下有旨，”官員對著人群喊道，“此獠已死，不必再辱其屍。”
可百姓們根本不聽，有個穿長衫的秀才站出來，指著官員怒斥：“當初他虐殺宗室時，你怎麼不出來說‘不必’？他燒死數百僧眾時，你怎麼不出來阻攔？”話音未落，就被周圍的人齊聲附和，石塊和爛菜葉紛紛朝著官員飛去。
官員嚇得躲到雜役身後，隻能眼睜睜看著百姓繼續泄憤。直到日頭偏西，屍體上能割的肉都被割光，能砸的骨頭都被砸斷，百姓們才漸漸散去，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家，臉上卻帶著一種扭曲的解脫。
雜役們用鐵鉤勾住屍體的殘骸，拖往城西的亂葬崗。鐵鉤穿過肋骨的聲響，在空曠的街道上格外刺耳。路過秦淮河時，有個雜役嫌屍體太沉，竟將半截軀乾扔進了河裡，水花濺起時，驚飛了岸邊啄食的水鳥。
亂葬崗上，早已挖好了一個淺淺的土坑，裡麵還扔著幾條野狗的屍體。雜役們將劉子業的殘骸扔進坑，草草蓋上幾捧黃土，連塊墓碑都沒有。風卷著紙錢飛過，那是百姓給其他冤魂燒的，沒人記得給這個暴君留一張。
入夜後，亂葬崗傳來野狗的吠叫聲。有個偷墳掘墓的慣犯，聽說這是前皇帝的墳，揣著鐵鍬想來碰碰運氣，卻隻挖出幾塊沾著泥的碎骨。他啐了一口，將骨頭扔給野狗，罵道：“連骨頭都這麼賤！”
野狗叼著骨頭跑遠了，月光灑在光禿禿的土堆上，像一層薄霜。沒有人知道，這個年僅十七歲的暴君，在生命最後的時刻是否有過悔悟；也沒有人在乎，他的魂魄是否還在亂葬崗上遊蕩。百姓們隻記得，那個初夏的午後，他們終於親手撕碎了籠罩在頭頂的陰影，哪怕是以最原始、最瘋狂的方式。
後來，亂葬崗上長出了一片野草，綠油油的，比彆處都要旺盛。有個放牛的孩童說，夜裡路過時，總能看到土堆旁有黑影蜷縮著，被野狗追得嗷嗷叫。大人們聽了隻當是玩笑，卻在給孩子講故事時，總會加上一句：“做人要是太壞，死後連野狗都不如。”
而那截被扔進秦淮河的軀乾，順著水流漂到下遊，被漁民的漁網撈起。漁民看著那模糊的骨頭上還掛著一絲龍袍的殘片，厭惡地用船槳將其拍碎，沉入水底。“龍袍穿在畜生身上，終究還是畜生。”他啐了一口，駕著漁船遠去，漁網在水麵上劃出漣漪，很快就將那點痕跡徹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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