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四年的深秋，洛陽宮的梧桐葉落了滿地，像鋪了層枯黃的紙錢。教坊司的戲台前，李存勖正戴著副山羊胡伶人用馬尾做的假胡須），穿著戲台上的龍袍，學著《打金枝》裡的皇帝腔調唱道：“朕為天子掌乾坤，豈容臣子亂朝綱……”景進在一旁敲著快板伴奏，楊婆兒則扮成公主，捏著嗓子應和，引得台下鄉紳子弟陣陣哄笑。
戲台側麵的朱紅柱子旁，宰相豆盧革正站著。他的官帽歪斜，袍角沾著塵土，是從早朝的宮殿一路奔到這裡的。昨夜收到邊關八百裡加急，契丹已圍困幽州，而禁軍卻因軍餉被克扣，連弓都拉不開——這些急報，李存勖根本沒看，隻忙著排演新戲。
“陛下！”豆盧革猛地推開攔路的伶人，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老臣有要事啟奏！”
李存勖正唱到興頭上，被打斷後頓時沉下臉，假胡須耷拉在嘴角，顯得格外滑稽：“沒見朕正忙著嗎？”
“陛下若再寵信伶人，疏遠功臣，恐社稷難保！”豆盧革跪在戲台前的青石板上，額頭重重磕下去，地磚被撞得咚咚響，“幽州被圍，將士們無糧無餉，而伶人卻在城裡強占民宅，搜刮錢財！再這樣下去，不用契丹來攻，我大唐自己就要垮了啊！”
周圍的笑聲戛然而止。景進趕緊給楊婆兒使眼色，想把豆盧革拖下去，卻被老宰相甩開：“今日我就是死，也要說這句話！”他抬起頭，滿臉皺紋裡嵌著淚水，“先帝創業艱難，九死一生才打下這江山，陛下怎能讓它毀在戲子手裡？”
李存勖猛地摘下假胡須，摔在地上，戲服的玉帶被他扯得劈啪作響：“你這老東西懂什麼！”他指著戲台上的布景，那裡畫著瓊樓玉宇，“戲裡的皇帝都這樣！寵信幾個伶人怎麼了？《長生殿》裡的玄宗還寵楊貴妃呢！”他忽然提高聲音，“你分明是見不得朕開心，故意來掃興！”
“陛下！”豆盧革膝行幾步，抓住李存勖的戲袍下擺，“戲是戲，reaity是reaity！那些戲文都是編的，可契丹的鐵騎是真的啊！”他的指甲深深掐進綢緞裡，“老臣跟隨先帝三十餘年，從未說過謊，今日之言，句句泣血，求陛下醒醒吧！”
“滾！”李存勖一腳踹開他，戲袍的袖子掃過豆盧革花白的頭發，“朕看你是老糊塗了！來人！”他對著侍衛喊道，“把這老東西的宰相之職罷了，逐出洛陽，永不錄用！”
侍衛們上前架起豆盧革，老宰相掙紮著回頭，望著李存勖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忽然老淚縱橫：“陛下！你會後悔的！”他的聲音被拖拽的腳步聲淹沒，卻像針一樣紮在每個在場官員的心上。
豆盧革被趕出宮門時，連件換洗衣物都沒帶。他站在洛陽城的朱雀門外，望著巍峨的宮牆，忽然癱坐在地上。守城的老兵認得他，趕緊遞過壺水，歎道：“相爺，您這又是何苦……”
“我大唐要完了啊！”豆盧革接過水壺，卻沒喝，隻是望著宮牆的方向痛哭。他想起二十年前，跟著李克用在太原誓師，那時的軍帳裡，連油燈都舍不得多點，如今的皇宮，卻用夜明珠照亮戲台；那時的將士，啃著樹皮都能衝鋒陷陣，如今的皇帝，卻讓戲子掌管軍餉。
哭了許久，豆盧革顫巍巍地站起身，對著宮門磕了三個響頭——一個謝先帝知遇之恩，一個哭百姓即將受難，一個歎自己無力回天。然後他拄著老兵送的拐杖，一步步往城外走去，背影在秋風裡縮成個小小的黑點，像片即將被吹散的枯葉。
消息傳回宮中，李存勖已經換了身新戲服，正在演《斬馬謖》。他扮成諸葛亮，揮著羽扇喊道：“來人！將馬謖推出斬了！”聽到豆盧革被趕走的消息，隻是冷笑一聲：“老頑固，就該如此！”景進趕緊湊趣：“陛下演得真好，比戲班的名角還像！”
台下的官員們低著頭，沒人敢說話。郭崇韜悄悄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肉裡——豆盧革是朝中最後一個敢直言進諫的老臣，如今連他都被趕走，這朝堂，算是徹底成了戲台。
幾日後，洛陽城流傳起一首民謠：“豆相出城，天塌地崩；伶人掌權，國無寧日。”孩子們在街頭巷尾傳唱，卻不知這幾句順口溜，竟成了後唐覆滅的讖語。
而被趕出洛陽的豆盧革，在途中聽聞契丹攻破幽州的消息，一口血噴在地上，從此一病不起。彌留之際，他望著洛陽的方向，喃喃道：“先帝……臣……儘力了……”說完便咽了氣，眼睛卻睜得大大的，仿佛還在看著那座被戲文淹沒的皇宮。
此時的教坊司，新排的《一統天下》正上演到高潮。李存勖扮成開國皇帝，接受伶人們的朝拜，台下的百姓被強征來觀看，個個麵無表情。忽然，一陣狂風刮過，戲台的布景被吹得搖搖欲墜，李存勖的戲袍被卷入風中，露出裡麵繡著伶人名字的裡衣——那是景進特意為他縫製的，上麵用金線繡著“與伶同歡”四個字，在殘陽下閃著刺眼的光。
豆盧革的話，終究還是應驗了。當戲台上的“一統天下”還在熱熱鬨鬨地上演時，真實的江山，已經在伶人的嬉笑與皇帝的沉迷中，一步步走向了崩塌。而那句“我大唐要完了啊”的哭喊，像聲悠長的歎息，回蕩在洛陽城的上空，成了這個王朝最後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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