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四年的盛夏，洛陽城像個被點燃的瓦罐，熱浪裹著絕望在街巷裡翻滾。米行的門板上，價簽一日換三次，早上還能買半升的銅錢，到了傍晚連一把碎米都換不來。城西的破廟裡，餓殍已經堆到了門檻，有母親抱著奄奄一息的孩子，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前一夜，她剛用女兒換了半袋發黴的糙米，此刻卻連那點米也被“宮市”的人搶走了。
“易子而食”這四個字，不再是史書裡的遙遠記載，而成了洛陽百姓每日都要麵對的酷刑。有老漢把親孫子藏在柴房，夜裡卻聽見隔壁傳來啃骨頭的聲響，嚇得用草席捂住孩子的嘴，淚水浸濕了滿是補丁的衣襟。
這日清晨，十幾個骨瘦如柴的饑民，互相攙扶著走到宮門前。他們曾是城外的農戶，如今田地乾裂，莊稼枯死，隻能來宮裡求皇帝發發慈悲。為首的漢子懷裡還抱著個氣若遊絲的孩子，那孩子的嘴唇乾裂出血，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宮門內，仿佛那裡藏著救命的糧食。
“陛下！皇後娘娘！給點吃的吧！”饑民們跪在滾燙的石板上，額頭磕出的血珠剛滲出就被蒸發，“再不給吃的，我們就要餓死了！”
宮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劉皇後的貼身內侍探出頭，見是群乞丐，頓時皺起眉頭：“哪來的刁民，竟敢在宮門前喧嘩！”他身後跟著十幾個手持鞭子的侍衛，個個凶神惡煞。
“我們不是刁民，我們是求活路啊！”漢子把孩子舉過頭頂，“您看這孩子，再不給口吃的就活不成了！”
劉皇後恰好乘轎經過，聽見動靜掀開轎簾，見是群衣衫襤褸的饑民，臉上頓時浮起嫌惡：“臟死了！給我打出去！”她捏著絹帕捂住鼻子，“彆讓這些晦氣東西臟了宮門口的地！”
侍衛們的鞭子像毒蛇一樣抽下來，饑民們慘叫著四散躲避，那漢子懷裡的孩子被嚇得大哭，哭聲像根細針，刺破了宮牆的威嚴。有個老婆婆跑得慢，被鞭子抽中脊背，頓時趴在地上起不來，嘴裡還念叨著：“我的兒啊……娘對不起你……”
這一幕，恰好被從教坊司出來的李存勖看到。他穿著件繡著葡萄紋的綢衫，手裡搖著折扇，見饑民們被打得抱頭鼠竄，不僅沒有動容，反而眼睛一亮：“這場景倒是有趣。”他轉頭對身後的伶人說，“你們扮成乞丐，朕扮成富商，演一出‘施粥賑災’的戲，定能解悶。”
伶人們趕緊應承，景進跑得最快，轉眼就找來破麻袋披在身上，臉上抹了鍋灰，還故意把頭發弄成亂草堆，活脫脫一個餓死鬼。楊婆兒則捧著個破碗，跪在地上“嗚嗚”地哭，聲音比真乞丐還淒慘。
李存勖換上件錦緞富商袍，手裡提著個裝滿銅錢的袋子，走到“乞丐”們麵前，抓起一把銅錢往空中一撒：“給你們錢！快去買米吃！”銅錢落在石板上叮當作響，伶人們搶著去撿，故意擠眉弄眼，引得李存勖哈哈大笑。
“你看，”他得意地對站在一旁的劉皇後說，“朕這就解決了饑荒。”他又撒出一把銅錢，“隻要有錢，還怕餓肚子？”
劉皇後捂著嘴笑：“陛下真是聰慧，這麼簡單的事，那些刁民偏不懂。”
戲台就搭在宮門口，禁軍們被強令站在台下觀看。他們大多是從河北來的農戶，家裡的親人此刻或許也在挨餓，看著戲台上撒錢的李存勖，看著那些裝模作樣的伶人，握著長矛的手越攥越緊，指節泛白，矛杆被捏得咯咯作響。
有個年輕的禁軍，他的弟弟就在洛陽城裡討飯，聽說前幾日餓暈在了街頭。此刻看著楊婆兒假哭的樣子，氣得牙齒咬得咯吱響，若不是軍紀森嚴，他真想衝上台去，把那袋銅錢砸在李存勖臉上。
戲演到高潮處，李存勖讓伶人們抬來一筐饅頭其實是用糠麩做的假饅頭），一個個扔給“乞丐”。景進搶到個“饅頭”，故意狼吞虎咽，還噎得直翻白眼，引得李存勖笑得直不起腰。
台下的禁軍們卻像雕像一樣站著，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隻有眼底的怒火在燃燒。他們想起自己的軍餉被克扣，想起家裡的妻兒老小在挨餓，想起那些被“宮市”搶走的糧食，再看看台上這荒唐的一幕，心裡的恨意像野草一樣瘋長。
忽然，一陣風吹過，把景進身上的破麻袋吹掉了一角，露出裡麵繡著金線的內衣。台下的禁軍們頓時爆發出一陣壓抑的哄笑，笑聲裡滿是嘲諷。李存勖的臉瞬間沉了下來，把折扇往地上一摔：“笑什麼！再笑軍法處置！”
禁軍們趕緊低下頭，可握著長矛的手更緊了。有個老兵，他的妻子前幾日為了換點吃的，把最小的女兒送給了人販子。此刻他望著宮牆上“國泰民安”的匾額，忽然覺得那四個字像四個耳光，狠狠扇在每個洛陽百姓的臉上。
戲演完了，李存勖心滿意足地回宮去了，臨走前還賞了伶人們每人一錠銀子。宮門口的血跡被衝刷乾淨，仿佛剛才的鞭打從未發生，隻有那幾個被趕走的饑民，還蜷縮在街角，望著皇宮的方向，眼神裡最後一點光亮也熄滅了。
傍晚時分，洛陽城刮起了大風，吹得米行的價簽漫天飛舞。有個饑民在垃圾堆裡撿到半塊被扔掉的假饅頭糠麩做的），像撿到寶貝一樣塞進嘴裡，卻被噎得直咳嗽，咳著咳著就哭了起來。
而皇宮裡，李存勖正在用晚膳，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他夾起一塊紅燒肉，忽然想起白天的戲，對劉皇後說：“明日再排一出‘開倉放糧’，定要比今日的更熱鬨。”
劉皇後笑著點頭，給李存勖斟了杯酒：“陛下高興就好。”
他們沒看到，宮門外的夜色裡，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那些眼睛裡燃燒著的，是饑餓點燃的怒火。而台下那些握著長矛的禁軍，他們的指節已經泛白，矛尖在月光下閃著冷光——當戲台上的“賑災”演到儘頭，真實的反抗，就快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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