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泛黃的信,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穿了王麥收心裡最後一絲猶豫與怯懦。他沒有立刻衝出去與父親對質,也沒有再試圖發送任何信息。他隻是默默地將信收好,放回原處,然後開始吃飯,和父親進行必要的、簡短的對話,甚至順從地去見了父親安排的又一個相親對象——一位鎮上小學老師的女兒,文靜,靦腆,符合一切傳統標準。
王老耿看著兒子似乎“回歸正軌”,緊鎖的眉頭稍稍舒展,以為那是祠堂的威嚴和族規的壓力最終起了作用。他開始更積極地籌備婚事,仿佛隻要婚禮的鞭炮一響,就能將所有離經叛道的痕跡炸得灰飛煙滅。
然而,王麥收的順從,隻是一種積蓄力量的蟄伏。他白天應付著父親和媒人,晚上則在網上瘋狂地查找資料,聯係大學同學和之前的同事,構思著一個模糊的計劃。他知道,單純的抗爭和逃離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他需要一種新的“彙聚”,一種能紮根於這片土地,又能超越陳舊束縛的力量。
時機在第二年春天到來。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席卷了城市,也波及了偏遠的鄉村。封控、隔離,物流受阻,王家坳村民們地裡長勢良好的蔬菜、囤積的糧食,一下子失去了銷路,愁雲再次籠罩了村莊。
也就在這時,趙小滿的“平原風物”合作社幾乎陷入了絕境。之前的流言蜚語已讓她舉步維艱,疫情的衝擊更是雪上加霜。她一個人守著堆滿倉庫的農產品,對著幾乎沒有了觀眾的直播間,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孤獨。
一天傍晚,王麥收避開父親,來到了合作社那間簡陋的倉庫。他看到趙小滿正蹲在地上,默默整理著包裝箱,單薄的背影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倔強,也格外脆弱。
“小滿。”他輕聲喚道。
趙小滿身體一僵,沒有回頭。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像是借口。”麥收走到她身後,保持著距離,“但我今天來,不是來道歉,也不是來求你原諒的軟弱。”他深吸一口氣,“我是來……入夥的。”
小滿終於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一絲極淡的波動。
麥收沒有廢話,直接拿出手機,打開他這些天整理的文檔:“我看過你的模式,很好,但規模太小,抗風險能力差。我們可以整合周邊幾個村子的資源,成立一個更大的聯社。我研究了政策,可以申請助農貸款和電商補貼。物流不通,我們可以先主攻社區團購,以縣鎮為單位,建立配送點。我還聯係了幾個做技術的朋友,可以幫我們開發一個小程序……”
他語速很快,條理清晰,目光灼灼。這不是那個被困在祠堂和婚約裡的王麥收,這是在北京寫字樓裡運籌帷幄的王程序員。
趙小滿靜靜地聽著,眼中的冰霜一點點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帶著審視和希冀的光芒。
“你為什麼……”她終於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因為我發現,逃跑沒用,硬頂也沒用。”麥收看向窗外暮色中的田野,“得像種麥子一樣,得把根紮下去,但結出的穗,得是新的。這片土地不隻需要人守著,更需要人……往前帶。”
他沒有提那封信,沒有提對父親的憐憫或怨恨,他隻提未來,提這片土地上生長著的、可能的新生。
沉默良久,趙小滿輕輕點了點頭:“……好。”
這是一個艱難而珍貴的“好”字,意味著某種程度的信任重建,也意味著一個全新聯盟的誕生。
接下來的日子,王麥收和趙小滿開始了緊張而秘密的籌備。他們通過電話、網絡,聯係分散在各地的、有想法的年輕人,遊說周邊村莊的種植戶。王麥收的專業知識和對政策的理解,與趙小滿對本地情況的熟悉和原有的合作社基礎,形成了奇妙的互補。一種新的、基於共同利益和現代理念的“彙聚”,在疫情的陰影下悄然成形。
王老耿隱約感覺到兒子在忙些什麼,但疫情當前,他也焦頭爛額,無暇深究。直到有一天,鎮上的領導帶著幾個人來到王家,說是要考察“平原萃”聯社的籌備情況,表揚王麥收是返鄉創業、帶動鄉鄰的典型。
王老耿懵了。
他聽著鎮領導用著他半懂不懂的詞語——“資源整合”、“電商賦能”、“鄉村振興”,看著兒子在那些人麵前侃侃而談,從容自信。他第一次發現,兒子身上有一種他完全陌生的、卻不容小覷的力量。
項目推進需要場地。王麥收做出了一個更大膽的決定——他要將王家祠堂的東廂房,改造成聯社的辦公室和直播基地。
這個提議,像一顆炸彈,再次在王家內部引爆。
“你敢!”王老耿氣得渾身發抖,“那是祖宗的地方!你要在裡麵搞你那些歪門邪道?!”
“爸,祠堂荒著也是荒著。祖宗要是知道他們的地方,能讓村裡的糧食賣出去,能讓年輕人回來,能讓王家坳活得更好,他們會高興的。”麥收前所未有的平靜,“您守著的,是祠堂的殼。我想讓祠堂,重新有‘人氣兒’,有活著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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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論激烈。但這一次,王麥收沒有退縮。他甚至拿出了那封泛黃的信,沒有讀,隻是放在父親麵前。
王老耿看著那熟悉的油布包,像被抽乾了力氣,瞬間老了十歲。他什麼也沒說,顫抖著手,把那包東西緊緊攥在手裡,轉身佝僂著背,走進了裡屋,關上了門。
整整一天一夜,他沒有出來。
第二天清晨,王老耿打開了房門。他臉色灰敗,眼神卻是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他看著守在門外的兒子,嘶啞地說了一句:“……彆動正堂。彆擾了牌位。”
這,算是默許了。
2020年的春天,疫情緩和。王家祠堂的東廂房被修繕一新。斑駁的牆壁被粉刷,老舊的木梁被加固,接入了高速網絡。一邊擺放著現代化的電腦、直播設備、展示架上的農產品;另一邊,則保留著原先的格局,甚至那幾個依牆而立的舊牌位,也被擦拭乾淨,沉默地待在角落,注視著這新舊交織的一切。
“平原萃”聯社正式掛牌成立。開業那天,祠堂前的空地上前所未有地熱鬨。不僅有本村的村民,還有周邊村子來看新鮮的種植戶,有鎮上的領導,有架著攝像機的縣融媒體記者。穿著合作社統一馬甲的年輕人穿梭忙碌,充滿朝氣。
王麥收和趙小滿站在東廂房門口,迎接各方來客。他們沒有過多的親密舉動,但彼此對視時,眼神裡有一種曆經磨難後的默契與堅定。
王老耿沒有出現在熱鬨的中心。他遠遠地站在自家院門口,隔著一段距離,望著祠堂那邊人頭攢動。他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久久地望著,手裡的旱煙袋熄滅了也沒察覺。
在老棗樹下,老姑奶坐在一把舊藤椅裡,身上蓋著厚厚的毯子。春天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她眯著眼睛,望著祠堂方向鼎沸的人聲,嘴角慢慢咧開一個無聲的笑容,乾癟的嘴唇蠕動著,像是在哼唱著什麼古老的調子。一陣風吹過,老棗樹發出新葉摩擦的沙沙聲,像是回應,又像是這片土地上,永不停息的、關於聚散與新生的歎息與歌唱。
新生,不是在毀滅舊有一切後的重建,而是在古老根基上,倔強地、艱難地,長出的新芽。它帶著舊的傷痕,迎著新的風雨,向著光,掙紮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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