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年度學術評審大會，曆來是仁和醫院最盛大、最隆重的場合。巨大的學術報告廳內，燈火輝煌，座無虛席。全院專家教授、中青年骨乾、甚至還有市衛生局的領導和高層，濟濟一堂。空氣裡彌漫著香水、咖啡與印刷品混合的氣息，交織著一種虛偽的熱絡與壓抑的期待。
主席台上，郝仁心副院長無疑是今日最耀眼的主角。他身著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洋溢著誌得意滿、容光煥發的笑容。他即將做本次大會最重要的主題報告——關於“諾安暢”多中心臨床研究的突破性成果。
陸震豫坐在台下靠前的位置，這是作為項目“骨乾”的特殊待遇。他的背脊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上，指節卻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沉重而快速地跳動，像一麵被擂響的戰鼓。蘇靜坤今天本該輪休，但她還是來了，悄悄坐在最後排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她的目光，如同溫柔的月光，穿越層層人群，無聲地落在他身上，給予他最後的力量。趙剛、王梅、李梅，他們也分散在會場的不同位置，如同幾顆沉默的棋子，等待著最關鍵的一步。
郝仁心的報告開始了。他站在演講台後，背後是巨大的電子屏幕，上麵展示著精心製作的ppt。他口若懸河，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會場的每一個角落，充滿了自信和權威。
“……數據顯示，諾安暢組在主要療效終點上，顯著優於傳統抗凝藥物，相對風險降低達到驚人的百分之三十五！而在安全性方麵，”他刻意頓了頓，臉上露出一個堪稱完美的、充滿社會責任感的凝重表情，“不良事件發生率極低，未發現任何新的、非預期的嚴重不良反應！這意味著，我們有望為無數心臟術後患者，提供一個更有效、更安全的選擇！這是中國製藥的驕傲，更是我們仁和醫院對全民健康事業做出的重大貢獻！”
屏幕上配合地展示著那些“完美”的圖表和曲線，光滑得沒有一絲瑕疵。台下響起了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郝仁心微微頷首，享受著這屬於他的高光時刻，眼神掃過台下，在陸震豫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和得意。
此刻的他，站在權勢和聲譽的巔峰，沉浸在自我編織的輝煌夢想裡，正是豫卦上六爻所描述的“冥豫”——昏昧沉迷於安樂之極。
陸震豫看著台上那個道貌岸然的導師，聽著那些被粉飾得天花亂墜的謊言，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仿佛能看到，在這些華麗的圖表背後，是那些被隱藏的、可能正在某位患者身上悄然發生的血小板減少和肝損傷。他的良心，像被放在火上灼燒。
掌聲漸漸平息。按照流程，進入了短暫的提問環節。通常，這種環節隻是走個過場，不會有人真的在這種場合提出尖銳問題。
主持人慣例性地問道：“各位同仁，對郝院長的報告還有什麼問題或高見嗎？”
會場一片寂靜。郝仁心麵帶微笑，準備接受又一輪的恭維。
就在這一刻，陸震豫緩緩地、堅定地舉起了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這個年輕的、一向沉默寡言的外科才俊身上。郝仁心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驟然變得冰冷。
主持人有些意外，但還是示意道：“好，請陸震豫醫生提問。”
陸震豫站起身，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話筒。他的手心全是汗，但聲音卻出乎意料地平穩、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響徹整個寂靜的報告廳。
“郝院長，”他開口，目光直視著台上那個瞬間臉色陰沉的恩師，“您的報告非常精彩。但是，我有幾個關於數據真實性的問題，想向您和在座的各位專家請教。”
會場一片嘩然！竊竊私語聲如同潮水般湧起。公開質疑副院長、質疑重點項目成果？這簡直是爆炸性的事件！
郝仁心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強壓著怒火，厲聲道：“陸震豫！現在是學術會議，不要無理取鬨！有什麼問題會下再說！”
“對不起，郝院長，”陸震豫毫不退縮，聲音反而提高了幾分，“這個問題，關係到藥物的安全性和患者的生命健康，必須在這樣公開、嚴肅的場合澄清！”
他不再看郝仁心，而是轉向台下震驚的眾人，朗聲道：“第一，關於報告中所稱的‘極低’的不良反應率，我想請問，編號sae007的嚴重血小板減少症病例，為何在最終分析中被剔除？其後續隨訪數據為何缺失？”
“第二，第三周出現的成簇性肝功能指標輕度升高，依據什麼標準被判定為‘無臨床意義’而不納入統計？”
“第三，”陸震豫舉起一個u盤，“我這裡有一份原始影像報告的備份，顯示一位‘無顯著出血事件’的患者，腹腔內存在疑似與抗凝過度相關的積液。這句關鍵描述，為何在提交的報告中消失了？”
每一個問題，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郝仁心精心構建的謊言堡壘上！台下徹底炸開了鍋！記者們興奮地按動著快門，領導們的臉色變得無比嚴肅。
“胡說八道！你這是汙蔑！是篡改數據！”郝仁心氣急敗壞，幾乎要衝下台來，“保安！把他轟出去！”
“郝院長！”就在這時，麻醉科趙剛洪亮的聲音響起，他站了起來，麵色鐵青，“我覺得陸醫生的問題提得很好！我們麻醉科在術後監護中，也確實觀察到一些無法用常規解釋的凝血指標波動！我也要求重新審核原始數據！”
“我們藥劑科支持重新審核！”王梅主任也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藥品安全，重於泰山！”
“我們護理部也有記錄！”李梅護士長也勇敢地站了出來。
接二連三的聲援，如同雪崩般席卷了整個會場！郝仁心孤立無援地站在台上，麵對台下無數道質疑、震驚、鄙夷的目光，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著，之前的意氣風發蕩然無存，隻剩下被當眾撕下偽裝的狼狽和猙獰。
他指著陸震豫，嘴唇哆嗦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極致的、昏昧的“冥豫”，在真相的雷霆一擊下，轟然倒塌！
陸震豫站在一片混亂的中心，感受著四麵八方投來的各種目光。他沒有勝利的喜悅，隻有一種解脫般的平靜，和履行承諾後的坦然。他望向最後排，蘇靜坤正望著他，臉上滿是淚水，卻是帶著無比驕傲和釋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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