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一團即將燃儘的火球，掙紮著將最後一片金光塗抹在這座龐大都市的水泥森林上。慕珍茜提著一個簡單的行李包，走出長途汽車站，立刻被淹沒在喧囂的聲浪和熙攘的人流裡。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襯衫，和腳下那雙母親親手納的布鞋，與這個光鮮亮麗而又冷漠匆忙的世界顯得格格不入。她抬起頭，望著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玻璃幕牆反射著刺眼的光芒，那一瞬間，她感到一陣眩暈，仿佛自己是一隻渺小的螻蟻，即將被這座城市的巨輪碾過。
“珍茜！這裡！”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嘈雜，將她從恍惚中喚醒。
是表姐春桃。春桃比珍茜早兩年來到城裡，在一家叫“碧波園”的足浴中心工作。此時的春桃，燙著一頭時髦的卷發，穿著緊身的連衣裙，臉上化著濃豔的妝，與記憶中那個紮著麻花辮的鄉下姑娘判若兩人。
“表姐！”珍茜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奔過去，眼眶不由得濕潤了。離家的愁緒，旅途的勞頓，以及對未來的惶恐，在這一刻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春桃利落地接過她的行李，上下打量著她，嘖嘖道：“哎喲，我的傻妹妹，還是這副學生樣兒。不過底子好，收拾收拾，準是個美人胚子。”她的話語帶著一股濃重的市井氣，卻又透著幾分親熱。
坐在開往出租屋的公交車上，珍茜貪婪地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霓虹閃爍。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新奇的，充滿誘惑的。她來自一個偏僻的山村，家裡還有兩個弟弟在讀書，父母守著幾畝薄田，日子過得緊巴巴。她高中畢業，沒能繼續上學，出來打工補貼家用，是理所當然的選擇。臨行前，母親拉著她的手，千叮萬囑：“茜兒，城裡人心眼多，凡事要留神，老老實實做事，本本分分做人，彆讓爹媽擔心。”
“嗯，媽，我知道。”珍茜用力點頭，心裡揣著的是對家庭的責任感和對城市生活的模糊憧憬。
春桃和另外兩個女孩合租在一個狹小的舊房子裡。房間逼仄，光線昏暗，但被她們用一些廉價的裝飾品布置得頗有幾分“家”的氣息。安頓下來後，春桃便開始給珍茜“上課”。
“珍茜，咱們‘碧波園’算是正規地方，比那些亂七八糟的場子強多了。來的客人三教九流都有，但咱們隻管做好自己的事——就是給客人洗腳、按摩。”春桃點起一支煙，嫻熟地吐著煙圈，“記住，客人就是上帝，不管他們說什麼、做什麼，能忍則忍，實在過分了，就叫我或者領班。咱們賺的是辛苦錢，但好歹乾淨。”
“乾淨”兩個字，春桃說得特彆重。珍茜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裡卻有些打鼓。她想象中的“洗腳妹”，隻是單純的技術活，但春桃的語氣裡，似乎隱藏著更複雜的東西。
第二天，春桃就帶著珍茜去了“碧波園”。那是一座裝修得金碧輝煌的建築，門口站著穿著旗袍的迎賓小姐，空氣裡彌漫著一種甜膩的香氣混合著消毒水的味道。領班是個四十歲左右、妝容精致的女人，大家都叫她“紅姐”。紅姐用審視的目光看了看珍茜，特彆是她那雙雖然粗糙卻清澈明亮的眼睛，然後淡淡地說：“模樣挺水靈，就是太嫩了。跟著春桃好好學，手腳麻利點，嘴甜點。”
最初的幾天，珍茜隻是在一旁看，學習怎麼認穴位，怎麼用力，怎麼調配藥水。她學得很認真，因為她知道，這是她在這座城市立足的根本。她看到春桃和其他姐妹們，如何用甜美的笑容和軟糯的話語應對形形色色的客人。她們似乎總能遊刃有餘，在保持距離的同時，又能讓客人滿意地掏出小費。珍茜覺得，這是一門她需要很久才能學會的學問。
一周後，珍茜開始獨立上工。她的第一個客人是個中年發福的男人，一躺下就鼾聲如雷。珍茜戰戰兢兢地為他服務完畢，男人醒來，打了個哈欠，丟下規定的費用，看也沒看她一眼就走了。珍茜鬆了口氣，同時又有些失落。原來，在大多數客人眼裡，她們這些“洗腳妹”和店裡的一個凳子、一個腳盆並沒有什麼區彆，隻是提供服務工具。
日子就在這種單調和小心翼翼中流過。珍茜把大部分工資都寄回了家，自己隻留下很少的生活費。她認識了住在隔壁房間的小芳，一個和她年紀相仿、來自另一個農村的女孩。小芳在附近的一家小餐館當服務員，兩人很快成了好朋友。更重要的是，通過小芳，珍茜認識了在餐館隔壁修車行當學徒的張誌遠。
張誌遠是個高大憨厚的年輕人，皮膚黝黑，一笑起來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他第一次見到珍茜時，臉一下子就紅了，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他的單純和真誠，像一道陽光，照進了珍茜在“碧波園”那個充滿虛情假意環境裡漸漸變得壓抑的心。
他們三個年輕人常常在休息日一起逛免費的公園，坐在江邊看夕陽，分享著各自微薄的薪水買來的零食。張誌遠會笨拙地給珍茜買一支廉價的冰棍，會偷偷省下錢給她買一條她多看了一會兒的絲巾。他沒有甜言蜜語，隻有實實在在的關心。他會對珍茜說：“珍茜，你在那種地方工作，太委屈你了。等我以後學了手藝，開了自己的修車行，你就彆乾了，我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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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話，在世俗看來或許幼稚可笑，但在慕珍茜聽來，卻比任何華麗的誓言都動聽。她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心裡充滿了簡單的快樂和對未來的憧憬。那段時光，是她城市生活中最明亮、最溫暖的顏色。她覺得，即使生活清貧，但隻要有著這份真摯的感情和踏實的希望，她的根基就是穩固的，就像一張結實的床，足以承載她的夢想。
然而，命運的侵蝕，總是從最不經意的地方開始。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夜，店裡來了幾位看起來氣度不凡的客人。紅姐特意指派了幾個經驗豐富、模樣最好的技師去服務，其中也包括了已經逐漸上道的慕珍茜。她被分到一位獨自前來的客人麵前。
這位客人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穿著合體的休閒裝，手腕上戴著一塊價值不菲的手表，氣質沉穩，不像有些客人那樣流裡流氣或者頤指氣使。他躺在按摩椅上，閉目養神，很少說話。
珍茜像往常一樣，專注地工作著。她的手法已經熟練了很多，力度適中，穴位準確。當她按摩到客人腳底的某個穴位時，客人輕輕“嘶”了一聲。
“先生，是這裡比較酸脹嗎？這個穴位對應腎臟，可能您最近有些勞累。”珍茜抬起頭，輕聲解釋道。這是她從培訓課上學來的，也是她與其他隻會用死力氣的技師不同的一點——她願意去了解一些基本的養生知識。
客人終於睜開了眼睛，目光落在珍茜的臉上。那是一雙深邃的、帶著些許探究意味的眼睛。他沒有回答關於穴位的問題，反而淡淡地問：“你是新來的？以前沒見過。”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讓珍茜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是，來了一個多月。”她低下頭，繼續手上的動作，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手法不錯，很認真。”客人說完這句，又閉上了眼睛。
服務結束時，客人坐起身，從皮夾裡抽出幾張百元大鈔，輕輕放在旁邊的茶幾上，遠遠超過了規定的費用。“不用找了。”他語氣平淡，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珍茜愣住了。她不是沒收到過小費，但這麼多，還是第一次。“先生，這……太多了。”她有些手足無措。
客人已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嘴角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你應得的。”說完，便轉身離開了房間。
珍茜看著那幾張紅色的鈔票，感覺它們像炭火一樣燙手。她心裡湧起一種複雜的感覺，有意外之財的驚喜，有一種被認可的滿足，但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不安。這種超乎尋常的“慷慨”，像一根細小的針，刺破了她原本平靜的心湖。
她猶豫著把錢交給了紅姐。紅姐看了看錢，又看了看珍茜，眼神裡多了一絲了然而又意味深長的東西：“是陸先生給的？他可是個大方的主兒。珍茜，好好乾，機會多著呢。”紅姐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力道，讓珍茜覺得有些沉重。
晚上回到出租屋，珍茜把這件事告訴了春桃。春桃一聽，眼睛頓時亮了：“陸先生？你說的是那個自己開公司，長得挺有派頭的陸先生？行啊珍茜，你運氣來了！他可是個金主兒，手指縫裡漏點，就夠咱們辛苦幾個月了！”
“可是……他為什麼給我這麼多？”珍茜困惑地問。
“為什麼？”春桃嗤笑一聲，“傻妹妹，男人給女人錢，還能為什麼？要麼圖你這個人，要麼圖你給的那點新鮮感。像陸先生那種人，身邊美女如雲，可能就是看你單純，圖個新鮮唄。我告訴你，這種機會可不是天天有，抓住了，就能少奮鬥十年！”
“圖個新鮮？”珍茜喃喃自語，春桃的話像一股冷風，吹得她心裡發寒。她想起張誌遠省吃儉用給她買的那條絲巾，雖然廉價，卻承載著滿滿的真心。而陸先生的這幾百塊錢，輕飄飄的，卻帶著一種能撬動她世界的力量。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那幾張鈔票的樣子和張誌遠憨厚的笑容在她腦海裡交替出現。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這個城市裡，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和生活路徑。一種是她和張誌遠正在走的，踏實卻緩慢、清貧而溫暖的路；另一種，是陸先生所代表的，充滿誘惑、捷徑卻又迷霧重重的未知之路。
她的心，亂了。她拚命地想抓住張誌遠帶來的那份溫暖和踏實，但陸先生留下的那片華麗的陰影，卻已經在她的世界裡投下了一道無法忽視的痕跡。
“誌遠……”她在黑暗中輕聲呼喚著戀人的名字，仿佛那是她最後的錨點。然而，就連這呼喚聲，也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不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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