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毒得能把活人熬出油來。飼養棚像個巨大的蒸籠,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空氣裡彌漫著刺鼻的氣味——騾馬汗液的酸餿、新鮮草料的青澀、陳年糞肥的腐熟,還有木頭槽幫被啃咬摩擦後留下的朽木味兒。這些氣味混在一起,凝成黏糊糊的一團,糊在人的口鼻上,鑽進衣裳的每道纖維縫裡。
那頭叫“黑豹”的種驢,此刻正拴在最東頭那根被磨得油光水滑的木樁上。它的皮毛在昏暗的棚屋裡依然泛著烏亮的光,像一匹上好的黑緞子。可這緞子底下,卻奔突著焦躁不安的力量。它那碗口大的蹄子,一下,又一下,沉重而固執地刨著身下的土地。“咚…咚…咚…”那聲音不像是在刨土,倒像是有什麼看不見的鬼怪,在它胸腔裡擂著一麵破舊的牛皮戰鼓。黃土被刨起,碎屑飛揚,在從窗戶破洞漏進來的幾道光柱裡,無數塵埃像得了失心瘋的蠓蟲,沒頭沒腦地亂撞。
老耿頭蹲在棚口那片被屋簷投下的窄窄陰影裡,像一尊被風雨侵蝕了多年的土偶。他懷裡抱著那口老鍘刀,木把子被汗水浸得變成了深褐色。一條乾巴巴的苜蓿稈子被塞進鍘口,他那隻結滿老繭、指關節粗大變形的手往下一按,“哢嚓”,苜蓿斷成兩截,斷裂處滲出些許草汁,那點可憐的青氣立刻被棚裡更濃重的氣味吞沒了。
“瞅見沒?這驢日的,又來了勁了!”老耿頭不抬頭,渾濁的眼珠盯著鍘刀口,聲音沙啞得像在砂紙上磨過。“蹄子底下那肉墊子一刺撓,準是風裡捎來了母驢的尿騷味兒。隔著二裡地,它那鼻子比民兵連的探雷器還靈!”他啐了一口,濃痰落在腳邊的塵土裡,形成一個深色的印記。“人啊,牲口啊,都一個球樣。心裡頭長了草,渾身就不得勁。你看西頭那個……”他頓了頓,鍘刀又“哢嚓”一聲響,“馬寡婦,平日走路眼皮耷拉著,可一聽貨郎的撥浪鼓響,那手指頭,絞她那破手絹,絞得指節都發了白。一個道理!都是皮囊裡那點玩意兒在作怪,按不住,憋不得!”
俺蜷在一堆散發著黴味和尿騷氣的陳年乾草垛上,草梗紮得屁股生疼。目光卻離不開“黑豹”。它脖頸上的鬃毛豎著,油亮的皮毛下,肌肉塊塊飽綻,像是有活物在下麵竄動。最駭人的是它胯下那物件,黑紫黑紫的,青筋虯結,半探出頭來,隨著它刨地的動作微微震顫,像一條剛從冬眠裡蘇醒、饑渴而危險的怪蛇。那股子原始的、蠻橫的欲望,赤裸裸地張揚著,比昨天在打穀場上看到的狗交配,更添了幾分令人心悸的力道。棚屋低矮,這躁動幾乎有了實質,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鍘刀起落,“叮當”的脆響和著驢蹄的“咚咚”聲,在這悶熱的午後,竟編織出一種詭異而原始的節拍。老耿頭臉上溝壑縱橫,每道皺紋裡都嵌著洗不掉的泥汙和歲月的風霜。他嘴角那根熄了火的煙袋杆,隨著他咀嚼煙嘴的動作,一上一下地翹著,像鐘擺。
就在這時,門口的光線暗了一下。一個身影堵在了那裡,搖搖晃晃,帶著一股子酸腐氣。是瘋爺。他穿著一件恐怕連收破爛的都嫌棄的舊中山裝,顏色早已莫辨,補丁疊著補丁,針腳粗大得像蜈蚣爬。紐扣扣得錯位,下擺一邊長一邊短。肥大的緬襠褲用一根草繩係著,褲腿拖到了地上,沾滿了泥點子和不明的汙漬。他懷裡緊緊抱著那本沒了封皮、紙頁卷邊泛黃、像被油炸過又風乾了的破書——那是他從青島洋學堂帶回來的唯一念想,如今成了他瘋癲世界裡的聖經。
瘋爺沒看任何人,踉蹌著走到“黑豹”跟前,歪著他那顆花白的頭顱,用那雙渾濁得如同渾水塘的眼珠,死死盯住種驢那不斷揚起、刨下的蹄子。他就那麼看著,看了足有一袋煙的功夫,然後,毫無征兆地,他咧開嘴,“嘿嘿”地笑了起來,露出滿口黑黃殘缺的牙。口水不受控製地從他歪斜的嘴角流下來,亮晶晶的,滴在他臟汙的衣襟上,也滴在“黑豹”刨起的、帶著牲口尿臊味的塵土裡。
“貞…貞不貞的……嘿嘿嘿……”他嘶啞地笑著,聲音像夜貓子叫。“貞不貞的,得看鹽鹵點豆腐的火候……”他抬起烏黑的手指,指甲縫裡塞滿了黑泥,在空中虛虛地點劃著,仿佛麵前真有一口大鍋,鍋裡豆漿翻滾。“火候猛了,豆腐老,硬邦邦,塞牙,沒滋味……火候弱了,凝不住,就是一鍋漿水,撈不起,提溜不動……得恰到好處,那豆腐才叫一個美……嫩汪汪,滑溜溜,顫巍巍,放嘴裡還不用嚼,自個兒就化了……”
他顛三倒四地說著這些,目光卻時而飄忽,掃過棚外那條被日頭曬得發白、通往屯西馬寡婦家的土路。偶爾,在那一片混沌的眼眸深處,會極快地閃過一絲奇異的光,那光裡似乎有清醒,有痛楚,有某種被歲月磨蝕殆儘的記憶碎片,但轉瞬即逝,重新被無儘的瘋癲所淹沒。他從他那百寶袋似的口袋裡摸索了半天,掏出了半個小孩拳頭大小的、蔫了吧唧的生茄子,也不擦洗,就那麼“哢嚓”一口咬下去,紫色的汁液立刻從他嘴角迸濺出來,順著下巴的皺紋流淌,像幾條蜿蜒的、不祥的紫色小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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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耿頭停下手裡的鍘刀,瞥了瘋爺一眼,鼻子裡哼出一股粗氣,滿是褶皺的臉上看不出表情。“瘋話,屁話!可有時候,這瘋屁話裡,倒比那些明白人放的香屁,更沾點地氣。”
俺看著瘋爺啃茄子的模樣,看著他懷裡那本據說夾著無數乾枯植物標本的破書,那些標本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顏色和形狀,隻剩下一些脆弱的、帶著神秘意味的褐色痕跡。空氣裡,各種氣味瘋狂地交織碰撞:牲口棚固有的腥臊,鍘斷苜蓿的青澀,瘋爺身上的酸腐,生茄子破裂後散發出的那股子帶著土腥氣的、微甜的怪異味道……它們擰成一股粗壯的繩,勒得人頭暈目眩,卻又異常真實地訴說著這片土地上生命最粗糲、最本質的樣貌。
瘋爺啃完了那半個茄子,連蒂把兒也嚼了嚼咽下去,用臟得油亮的袖子胡亂抹了把嘴,結果把那些紫色汁液抹成了更大的一片汙跡。他喃喃低語,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那本破書的書頁,發出窸窣的聲響,像老鼠在啃噬東西。“腳指頭……腳指頭先知道了……心呐……心還在後頭攆呢……攆得呼哧帶喘……嘿嘿,攆不上,攆不上喲……”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變成了含混不清的囈語。他抱著那本破書,像一隻找到了巢穴的老狗,蜷縮到草垛最深的角落裡,頭一歪,不再動彈,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又沉浸到那個隻有他自己能懂的、光怪陸離的世界裡去了。
棚屋裡霎時間安靜了許多,隻剩下鍘刀起落那單調而沉重的“哢嚓”聲,驢蹄刨土那執拗的“咚咚”聲,以及“黑豹”粗重的、帶著欲望氣息的響鼻。陽光悄悄地移動著腳步,光柱裡的塵埃舞動得愈發癲狂,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祭祀。
俺的心,也跟著那“咚咚”的蹄聲,一下,一下,沉重地跳著。眼前晃動著昨天打穀場上那兩條糾纏的狗影,空氣裡那股騷動的腥氣似乎又重新包裹過來。還有馬寡婦——她有時就那麼呆呆地站在自家那扇破舊的院門邊,身子倚著門框,像一棵失了水分的草。眼神空蕩蕩的,望著屯子裡雞飛狗跳,人來人往,卻好像什麼也沒看進眼裡。隻有……隻有當貨郎馬老六那特有的、帶著鉤子似的撥浪鼓聲,像遊絲一樣從屯子口飄過來,由遠及近,她那張平日裡如同凝固了的池塘水麵的臉上,才會極其細微地漾起一絲漣漪。她那垂在身側的手,手指會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無意識地撚著褪了色的衣角,或者,死死地絞著那條洗得發白、邊緣都起了毛邊的藍手絹。
老耿頭那粗鄙的話,此刻像錘子一樣砸在俺心上。那指尖的細微動作,那絞著手絹的力度,和眼前這頭種驢焦躁刨土、恨不得踏碎大地的蹄子,在某種看不見的深處,難道真的湧動著同一種瘋狂而古老的力量?那力量從血脈裡生發,從骨髓裡叫囂,像地下奔騰的岩漿,像春天裡頂破凍土、哪怕扭曲了身體也要見到陽光的嫩芽,它不管禮數,不顧臉麵,隻是野蠻而執著地,要求著它的出口。
就在這當口,從屯西的方向,順著燥熱的風,真的隱隱約約傳來了那勾魂攝魄的撥浪鼓聲——“咚咚……咚咚咚……”
聲音很輕,很遠,卻像一根燒紅的針,刺破了飼養棚裡沉悶的空氣。
角落裡,蜷縮著的瘋爺,那臟汙的花白頭發下的眼皮,似乎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老耿頭握著鍘刀柄的手,停頓了那麼一刹那。
而“黑豹”刨土的蹄子,在那鼓聲隱約傳來的瞬間,猛地變得更加急促、更加狂暴了。“咚!咚!咚!”一聲聲,像是憤怒,又像是歡呼,仿佛要將這腳下束縛它的大地,連同這棚屋,這整個悶熱黏稠的午後,一起擂穿,徹底砸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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