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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梅嫂子……姑奶奶……你行行好,千萬……千萬不敢說出去啊……”他帶著濃重的哭腔,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我……我給你磕頭了……我真不是存心的……老天爺作證……”他邊說,邊真的彎下膝蓋,就要往滿是碎石的地上跪。
“磕頭?”孫秀梅厲聲打斷他,語氣稍稍放緩了一些,但那股子拿捏住對方命門的力道卻絲毫未減,像一條剛剛浸過水的牛皮繩,勒得趙大壯喘不過氣,“磕頭能把你眼睛裡看的臟東西磕沒了?磕頭能讓屯裡人忘了你這檔子齷齪事?起來!瞧你那點出息——一個大老爺們,上跪天地祖宗,下跪爹娘恩人,跪我一個寡婦算怎麼回事?”
趙大壯僵在原地,起也不是,跪也不是,姿勢極其彆扭。他的手心裡全是冷汗,混合著泥汙,下意識地在褲腿上擦拭著,留下一道道肮臟的痕跡。老黑驢在旁邊不安地用蹄子刨著地,發出“噗噗”的聲響,時不時再打兩個響鼻,像是在催促這尷尬的局麵快點結束。
孫秀梅快速地環顧了一下四周:河水依舊不知疲倦地嘩嘩流淌,被驚走的蟲鳴又漸漸響了起來,蟋蟀在草根底下扯著嗓子嘶叫,螻蛄在鬆軟的泥土裡拱出細小的土粒;遠處那片黑沉沉的高粱地,在夜色裡像一片無聲翻湧的墨海;上官屯零星的燈火在東邊閃爍著,透著一種與此刻河套邊的冰冷緊張截然不同的、微弱而溫暖的煙火氣。她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都像小石子一樣,砸在趙大壯的心上:“想讓我把這事兒爛在肚子裡,也成。你得幫我辦件事。”
趙大壯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漂浮的稻草,猛地抬起頭,眼睛裡爆發出強烈的希冀光芒:“啥事?你說!隻要我趙大壯能辦到的,上刀山下油鍋……我都乾!”他生怕孫秀梅反悔,連“上刀山下油鍋”這種平日裡絕不會說出口的狠話都喊了出來,完全沒考慮自己是否真有那個膽量和能力。
“用不著你上刀山下油鍋。”孫秀梅又往前逼近了兩步,濕漉漉的身體散發出一股混合了汗味、河水腥氣、以及野蒿草清苦氣息的熱浪,撲麵而來,熏得趙大壯一陣頭暈目眩。她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幾乎是貼著趙大壯的耳朵根說的——雖然兩人之間還隔著三四步的距離,但那聲音就像一根輕柔的羽毛,搔刮著趙大壯的耳膜和神經,“你看見北坡那片集體林子沒?就是緊挨著老墳圈子的那一片,裡頭長著幾棵挺直的楊樹——都有碗口那麼粗,杆子直溜,是做家具的好料子。”
趙大壯心裡猛地一沉,像被人憑空扔進去一塊大石頭。他當然知道那片林子——那是上官屯的集體財產,每棵樹上都刷著顯眼的白色石灰漿,村長王胖子三天兩頭就在大喇叭裡喊,“嚴禁偷伐集體林木,抓住嚴懲不貸”!誰要是敢動一棵,被抓住了,罰款還是小事,最可怕的是被拉去遊街示眾,那臉麵可就徹底丟儘了,在這屯子裡再也難做人。去年鄰村就有個後生,因為偷砍了一棵歪脖子柳樹搭豬圈,被民兵抓住,當眾扒了上衣,用皮帶抽得脊梁上全是紫棱子,還罰了整整三十塊錢——那三十塊錢,夠買多少斤鹽、多少燈油啊!
“明晚,還是這個時候,”孫秀梅的聲音像夜行的蚊子,細微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一字一句地釘進趙大壯的腦海,“你帶上鋸子,去給我放倒兩棵,截成一米來長的木料,藏在河灘西邊那片最密的蘆葦蕩裡——記住了,是西邊,平時沒人去的那片。”她頓了頓,目光像兩把冰冷的鉤子,牢牢鎖住趙大壯閃爍不定的眼睛,“事情辦成了,今晚你看到的、聽到的,統統都爛在我肚子裡,帶進棺材,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會吐露半個字。要是辦不成……”後麵的話她沒有明說,隻是微微抬了抬下巴,月光下,她那一口整齊的牙齒閃爍著白森森的光,像數九寒天屋簷下掛著的冰淩子,“我就去村長那兒告發你,不但告你偷看我洗澡,還告你……強奸未遂!你自己掂量掂量,這‘強奸未遂’的帽子扣下來,你趙大壯有幾個腦袋能扛得住?”
趙大壯感覺全身的血液瞬間涼透了,仿佛一下子掉進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連骨頭縫裡都冒著寒氣。他看著孫秀梅那雙決絕中帶著一絲瘋狂的眼睛,再想想“強奸未遂”這四個字可能帶來的後果——那絕不僅僅是批鬥、罰款那麼簡單了,那是要被綁起來,扭送到公社,甚至縣裡的公安局,判刑,坐牢,在暗無天日的監獄裡度過三年五載!他的嘴唇不受控製地哆嗦起來,想說“我不敢,那是要坐牢的”,可話到嘴邊,看著孫秀梅那副“你不答應就魚死網破”的架勢,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現在要是不答應,孫秀梅很可能立刻就會大喊大叫,他今晚就彆想全須全尾地離開這河套了。
他本性老實巴交,長這麼大,連鄰居家籬笆上的一根黃瓜都沒偷摘過——記得他侄子小時候偷了隔壁張奶奶家一個梨,被他知道後,結結實實揍了一頓屁股,親自押著侄子去登門道歉。可現在,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被捏住了七寸的草蛇,所有的掙紮都是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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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他的喉嚨裡發出沙啞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那楊木……是集體的……抓著……真會坐牢的……”
“坐牢?”孫秀梅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冰冷的嗤笑,“你現在不答應,信不信我立馬就能讓你去蹲笆籬子監獄)——你選哪個?”她往前又逼近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對方身體散發的熱氣,“那林子偏得很,緊挨著老墳圈子,平日裡大白天都沒幾個人敢去,你夜裡去,手腳麻利點,鋸兩棵樹,誰能知道?神不知,鬼不覺。再說了,我隻要兩棵,又沒讓你把林子都砍光——隻要你把活兒乾得利索,連墳地裡的老鬼都發現不了!”
老黑驢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此刻絕望而沉重的心情,不安地甩動著碩大的頭顱,低下頭,鼻子湊近那片被它踩得粉碎、至今仍在微微蕩漾的月影,徒勞地嗅了嗅。水麵上的銀光隨著波紋晃動,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無論如何,也拚湊不回最初那輪完整的圓月了。
趙大壯失神地看著那片破碎的月光,又抬眼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孫秀梅——濕透的頭發緊貼在她的臉頰和脖頸上,還在不斷地往下滴著水珠,水珠滾過她的鎖骨,像一顆顆小小的、哀傷的珍珠;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嚇人,裡麵充滿了豁出去的狠厲,但若仔細看,似乎又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哀求的脆弱。電光火石間,他突然想起前幾天在屯裡雜貨店門口,看見孫秀梅領著她那瘦小的兒子——孩子身上穿著明顯不合身、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衣裳,手裡緊緊攥著半塊乾硬的玉米餅子,眼巴巴地望著店裡那個嶄新的、刷著黃漆的方桌子。當時他還心裡納悶,孫秀梅為啥盯著那桌子看了那麼久。此刻,他好像有點明白了——她要這楊木,恐怕是想給兒子打一張能穩穩當當吃飯的方桌,讓孩子不用再蹲在炕沿邊,或者趴在搖搖晃晃的破箱子上吃飯。
這個念頭讓他堅硬、恐懼的心腸稍微柔軟了一下,但隨即,更巨大的恐懼如同潮水般再次將他淹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河腥味的夜氣,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又像是徹底放棄了掙紮,頹然地耷拉下腦袋,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幾乎聽不清的、沉重的字:
“……乾。”
孫秀梅臉上那緊繃的肌肉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絲,一絲如同初春冰麵裂痕般細微的笑意瞬間閃過,隨即又被更深的冷漠覆蓋,隻剩下獵人終於看到獵物落入陷阱後的那種疲憊的平靜。她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利落地轉過身,邁步走上河岸,拿起平石上的粗布衣裳,慢條斯理地開始穿戴。她先穿上那件斜襟的上衣,布扣子是用同色布條細細擰成的,她扣扣子時,手指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不知是因為河水的冰涼,還是因為彆的原因。濕透的衣物緊緊貼在她豐腴的身體上,將每一道起伏的曲線都勾勒得驚心動魄,連後背那道因為難產而留下的、長長的淺粉色疤痕,在月光下都清晰可見。
趙大壯不敢再看,慌忙彎腰撿起掉落在泥水裡的韁繩,牽起那頭沉默的老黑驢,像逃避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跌跌撞撞、頭也不回地鑽進了來時的那片小樹林。他的腳步倉促而淩亂,鞋跟踩在落葉和碎石上,發出“沙沙”、“咯吱”的聲響,連下巴上傷口傳來的陣陣刺痛都渾然不覺。身後,傳來孫秀梅不輕不重、卻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上的最後一句叮囑:
“記死了,明晚這個時候,兩棵楊木,一米長的料——要是敢耍花樣放鴿子,你知道會是啥下場。”
後麵更具體的威脅她沒有說出口,但正是這種留白,比任何惡毒的語言都更讓人心底發寒。
趙大壯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隻是死死攥著韁繩,牽著他的老驢,沿著來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屯子裡、他那間同樣破敗的土坯房方向走去。小樹林裡的風帶著涼意,吹在他被冷汗和河水打濕的後背上,激起一陣陣寒顫。老黑驢溫順地跟在他身後,走得很慢,時不時還回過頭,望一眼那片逐漸遠去的、閃爍著粼光的河麵,像是在留戀那口沒能喝到的、清涼的河水。
河灘上重新陷入了沉寂,隻有河水永不知疲倦的嘩嘩流淌聲,像大地低沉而永恒的囈語。月亮悄無聲息地移到了中天,清輝依舊無私地灑滿河灘,將每一塊鵝卵石都照得發亮。隻是,那窪曾被驢蹄踩碎的淺水裡的月影,終究是無法恢複原狀了——隻剩下無數細碎的銀斑,在水波中徒勞地晃蕩、閃爍,像誰不小心遺落在人間的、拚湊不起來的夢的碎片,又像無聲滴落的、冰冷的眼淚。
孫秀梅穿好衣服,又在河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濕透的粗布衣裳緊貼在皮膚上,又冷又黏,極其不舒服,但她似乎毫無所覺。她望著趙大壯消失的那片黑黢黢的樹林方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計謀得逞的得意,也沒有脅迫他人後的愧疚,隻有一種如同腳下河水般深沉流淌的、近乎麻木的平靜。夜風吹過寬闊的河麵,帶來一絲真正的涼意,拂動了岸邊的紫穗槐叢,葉片相互摩擦,發出持續不斷的“沙沙”聲,像是在竊竊私語,又像是在無聲地預兆著——這個看似平常的夏夜之後,上官屯這兩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之間,以及他們各自的命運,將會被卷入怎樣無法預料的、充滿泥濘與掙紮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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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手,輕輕摸了摸脖子上那個已經有些變形、卻始終沒有摘下的銀項圈——那是她男人還在世時,用挖河掙來的第一筆錢,特意去鎮上銀匠鋪給她打的。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她想起兒子昨天傍晚蹲在門檻邊吃飯時,仰著瘦黃的小臉對她說:“娘,狗蛋家都有方桌子吃飯,咱家的破箱子老是晃,湯都灑了。”當時她沒有說話,隻是用力揉了揉兒子的頭發,心裡卻像被一把生鏽的犁鏵狠狠犁過,痛得抽搐。她知道,那兩棵楊木,或許就能換來一張結實、平穩的方桌,讓兒子能像彆的孩子一樣,挺直腰板坐在桌邊吃飯,不用再擔心碗會傾倒。
遠處,上官屯方向老槐樹下的喧鬨似乎終於散儘了,隻剩下零星幾點如豆的燈火,在無邊無際的濃稠夜色裡頑強地閃爍著。村長王胖子家的燈還亮著,窗戶紙上映出他媳婦走來走去的身影——大概是在收拾碗筷,或者督促孩子睡覺。那燈光昏黃,微弱,卻透著一股子屬於“家”的、實實在在的暖意,與河套邊這片冰冷的月光和她心底的荒涼,形成了尖銳而又無奈的對比。
孫秀梅最後看了一眼岸邊淺水裡那片永遠無法複原的破碎月影,毅然轉過身,鑽進了茂密的蘆葦叢。堅韌的蘆葦葉子劃過她裸露的胳膊,留下幾道淺淺的、刺癢的紅痕,她卻渾然未覺。她的腳步很輕,卻很堅定,像一尾終於完成了某種神秘儀式的魚,悄無聲息地滑回了屬於她的、充滿困境卻也必須堅守的生活深處。
隻有河水還在不知疲倦地嘩嘩流淌,隻有月亮還在高天之上冷漠地懸照,隻有那片破碎的月影,還在岸邊的淺水裡徒勞地晃蕩、閃爍——晃蕩著這個夏夜無法言說的秘密,晃蕩著高密東北鄉這片土地上無儘的燥熱與冰冷的月光,也晃蕩著人性在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麵前,那一點點微不足道、卻又重若千鈞的善與惡,掙紮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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