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驢日頭的雨,像個騷情又吝嗇的婆娘,來得凶猛,去得也利索。不到一頓飯的工夫,雲收雨住,日頭爺重新抖擻起精神,把濕漉漉的大地照得一片白茫茫,水汽蒸騰起來,村子像個剛出籠的巨大窩頭,到處都彌漫著一種黏糊糊、熱烘烘的腥氣。
泥地上汪著水,腳印雜遝,雞鴨們迫不及待地衝出圈舍,在泥水裡撲扇著翅膀,快活地呱噪。孩子們光著腳丫在水窪裡蹦躂,濺起渾濁的水花。男人們蹲在自家門檻上,瞅著院子裡迅速消失的水跡,咂摸著嘴,既心疼那沒下透的雨,又慶幸沒釀成水澇。女人們則忙著把淋濕的柴火攤開晾曬,嘴裡咒罵著這鬼天氣,又把剛收進去的衣裳重新掛出來。
趙福貴心裡那團被雨水澆燃的火,卻沒這麼容易熄滅。他像個遊魂似的在村裡晃蕩,褲襠裡那不安分的東西雖然消停了,可王春娥那張水淋淋的臉,那濕衣服下鼓脹脹的奶子,還有那帶著嘲弄的、熱烘烘的氣息,總在他眼前、鼻尖晃悠。他走到村口那棵大槐樹下,看見幾個老頭正在那裡吧嗒旱煙,議論著剛才那場邪乎雨。
“日頭雨,淋了要生瘌痢頭!”老光棍孫瘸子言之鑿鑿。
“放你娘的狗臭屁,”旁邊趙老四啐了一口,“那是龍王爺路過撒了泡尿,金貴著呢!我看今年地裡的紅薯,準能甜掉牙!”
趙福貴沒心思聽他們扯淡,他遠遠看見王春娥挑著空桶,扭著那磨盤似的屁股,穩穩當當地走回了自家那個矮土牆院子,吱呀一聲關上了院門,把他和外麵那個濕漉漉的世界,一起關在了外麵。他心裡空落落的,像丟了個啥寶貝。
就在這時,一陣突突突的響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村子裡雨後短暫的寧靜。一輛綠色的、渾身沾滿泥點的拖拉機,像個哮喘病人似的,吭哧吭哧地開進了村口。拖拉機的車鬥裡,坐著幾個人,還有幾個綁得結結實實的木頭箱子。
“公社來人了!”不知誰喊了一嗓子。
槐樹底下的老頭們停止了爭論,孩子們停止了嬉鬨,女人們也停下了手裡的活計,全都伸長了脖子往村口瞧。在這奶子河村,公社來個人,比誰家婆娘偷了漢子還能引起轟動。
拖拉機在村子中央的打穀場上停了下來。駕駛座上跳下來一個乾部模樣的中年人,是公社的通訊員小劉。他沒急著招呼卸貨,而是轉身,頗為恭敬地扶下來一個年輕人。
這年輕人,讓所有看熱鬨的村民眼前都一亮。
他約莫二十出頭,個子高高瘦瘦,穿著一身洗得發白、但熨燙得十分板正的中山裝,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頭發梳得溜光,偏分著,露出一片寬闊明亮的額頭。臉盤子白淨,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鏡片後麵是一雙看人時帶著點認真,又似乎有點害羞的眼睛。他手裡拎著一個半舊的牛皮公文包,站在那裡,身板挺直,跟周圍這群黑紅粗糙、衣衫不整的村民比起來,就像一堆土坷垃裡突然冒出來的一棵水靈靈的蔥。
“鄉親們!”通訊員小劉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話,“這位是公社新來的電影放映員,李向陽,李同誌!為了豐富大家的文化生活,公社決定,派李同誌來咱們奶子河村,連續放映三晚革命電影——《紅色娘子軍》!”
放電影?!
人群“嗡”地一下炸開了鍋。這可是天大的新鮮事!奶子河村太偏,電線去年才通上,電燈都還沒摸熟,更彆說看電影了。隻有極少數去過公社或者縣裡的人,才在露天廣場上見識過那塊神奇的白布上會活動的人影子。
“電影?啥是電影?”
“就是人在布上動!跟皮影戲差不多,可比皮影戲真亮!”
“《紅色娘子軍》?是打仗的片子不?”
“連著放三天?哎呀娘嘞,這可趕上過年了!”
孩子們興奮得嗷嗷叫,滿場亂跑。大人們也個個臉上放光,交頭接耳,仿佛迎接的不是一個放映員,而是下凡的天官。
李向陽似乎被這熱烈的場麵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臉上泛起一絲紅暈,朝著村民們微微鞠了一躬,聲音清亮地說:“鄉親們好,我叫李向陽,以後請大家多多關照。”
他的普通話帶著點城裡人的腔調,在這滿地土話的村子裡,顯得格外悅耳,又有點格格不入。
村長趙滿倉早就聞訊趕來了,搓著兩隻大手,臉上堆滿了笑,像是迎接自家女婿一樣,熱情地握住李向陽的手:“哎呀呀,李同誌,歡迎歡迎!可把你們盼來了!路上辛苦啦!”他一邊說著,一邊指揮著幾個看熱鬨的壯勞力,“都彆愣著了!快!幫李同誌把家夥什兒卸下來,搬到祠堂前麵的空場上去!小心點,這可都是金貴東西!”
趙福貴也擠在人群裡,踮著腳看。他對那啥電影興趣不大,白布上的人再好看,還能有王春娥那實打實的肉身子好看?他主要是看熱鬨。他瞅著那個叫李向陽的放映員,心裡有點泛酸。瞧瞧人家,白白淨淨,穿得體麵,說話斯文,一看就是吃公家糧、有文化的人。再瞅瞅自己,一身黑肉,滿手老繭,渾身散發著土腥味和汗臭味。他下意識地縮了縮那雙沾滿泥巴的光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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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投胎真是個技術活。”他在心裡罵了一句。
這時,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了人群外圍,看見了自家妹子,趙秀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