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堡的日子,就像村頭那盤廢棄的石磨,曾經吭哧吭哧地轉著,磨著粗糙但實在的歲月。可不知從哪天起,一股邪風,或者說一股活水,猛地灌進了這潭死水,把那石磨衝得七零八落,連帶著整個村子,都跟著暈暈乎乎地旋轉起來。
這風源,這水眼,就是村頭那間掛起了紅招牌的“春生絲語”。
開張那天,鞭炮炸得震天響,紅色的碎紙皮兒像得了癆病的人咳出的血痰,濺得到處都是。韓春生穿著一身筆挺得有些紮眼的灰色西裝,頭發抹得油光水滑,蒼蠅落上去都得劈叉。趙小滿更是惹眼,一件大紅的連衣裙,緊繃繃地裹著身子,燙過的頭發像一團烏雲頂在頭上,臉上擦的粉比自家牆皮還厚,嘴唇紅得像剛吃了死孩子。她站在門口,見人就笑,聲音又脆又甜,帶著一股子縣城裡學來的、拿腔拿調的客氣。
村裡老輩人背著手,遠遠地看著,撇著嘴,從牙縫裡擠出幾句議論:
“成何體統……”
“男不男女不女的……”
“瞧那騷勁兒……”
可他們的眼睛,卻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樣,忍不住往那亮堂堂的玻璃門裡瞟。那屋裡,牆麵雪白,掛著幾麵村裡人從沒見過的、能把人照得毫發畢現的大鏡子。幾把能旋轉、能升降的鐵椅子,像怪物似的蹲在那裡。還有那些瓶瓶罐罐,紅的綠的,裝著據說能洗出香風的“洗發香波”和“護發素”。
最先按捺不住的,是村裡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她們三五成群,扭扭捏捏地蹭到門口,扒著門框往裡看,眼睛裡閃爍著好奇、羞澀,還有一絲被那香氣和亮光勾起來的、模糊的渴望。
“進來看看嘛,嫂子,不剪頭也歡迎。”趙小滿笑著招呼,那聲音像小鉤子。
終於,有人壯著膽子邁了進去。是村西頭張木匠的媳婦,一個常年頂著亂糟糟雞窩頭的女人。趙小滿讓她坐上那神奇的轉椅,圍上一塊雪白的布,手裡拿著亮閃閃的剪刀哢嚓哢嚓。溫熱的水流衝過頭發,帶著香氣的泡沫揉搓在頭皮上,那種陌生的、被伺候的感覺,讓張木匠媳婦渾身僵硬,又舒服得幾乎要哼出聲來。
半個時辰後,她頂著一頭齊耳的、服服帖帖的“乾部頭”走出來,臉膛紅撲撲的,仿佛年輕了五歲。她摸著順滑的頭發,在眾人驚豔又嫉妒的目光中,走路都帶著風。
這一下,可算是炸了鍋。
“春生絲語”一下子火了。它不再是傷風敗俗的象征,倒成了鳳凰堡的女人們追逐“時興”的聖地。大姑娘要剪個“學生頭”好相親,小媳婦想燙個“波浪卷”拴住男人心,連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太太,也琢磨著來把花白的頭發染一染,蓋蓋那討嫌的衰老氣。
錢,像夏天的螞蚱,劈裡啪啦地跳進了韓春生的錢匣子裡。
韓家的變化,是先從屋子裡開始的。
韓老栓蹲在門檻上抽煙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因為春生嫌那煙袋鍋子味嗆人,影響發廊的“高級感”,給他買回了帶過濾嘴的“金鐘”牌香煙。一開始韓老栓還罵罵咧咧,說這玩意沒勁,像抽棉花。可抽了幾根之後,那醇和的口感,到底讓他閉了嘴,隻是依舊舍不得那跟隨多年的煙袋杆子,時不時摸出來摩挲幾下。
變化最大的是韓劉氏。
春生先是扛回來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帶著高高的天線,像給老屋插上了兩根避雷針。第一天晚上,半個村子的人都擠到韓家院裡,仰著脖子看那小小的屏幕裡人影晃動,嘖嘖稱奇。韓劉氏坐在最前麵,看著裡頭的人唱戲、說話,眼睛都直了。她一輩子沒出過幾次高邑縣,這方寸之間的盒子,給她展示了一個光怪陸離的新世界。
接著,春生又扯回了亮閃閃的電線,在每個房間都掛上了明晃晃的電燈泡。一拉線,滿屋亮堂,再也用不著那昏黃如豆、油煙熏人的煤油燈了。韓劉氏在亮如白晝的燈光下和麵,連麵粉裡的黑殼蟲都看得一清二楚,這讓她心裡有種莫名的踏實。
最後,連那盤踞了韓家幾十年的老灶台,也迎來了挑戰。春生買回了一個屁股上拖著根長尾巴的“煤氣罐”,和一個鐵架子似的“煤氣灶”。他教他娘怎麼擰開關,怎麼調火苗。“噗”一聲,幽藍的火苗竄起來,又乾淨,又旺勢,燒一壺水,眨眼的功夫。
韓劉氏第一次使用這玩意兒時,手抖得厲害,生怕那鐵罐子會炸開。可當她用那藍火苗炒出一盤色澤鮮亮、火候均勻的青菜時,她沉默了。這火,聽話,省事,沒有嗆人的煙,沒有扒不儘的灰。她看著那幽藍的火舌,再看看旁邊黑黢黢、需要不斷添柴的舊灶膛,心裡頭第一次對兒子鼓搗的“新玩意兒”,產生了一絲動搖。
春生數著一遝遝的票子,臉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他大手筆地買磚買料,請來施工隊,就在老屋旁邊,開始動工蓋一座紅磚到頂、亮亮堂堂的新瓦房。那是給韓老栓和劉氏住的,也是給他自己未來的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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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看,我說啥來著?守著那幾畝地,一輩子能掙幾個子兒?”春生把一疊錢塞到韓劉氏手裡,“拿著,想吃啥買啥,彆舍不得。”
韓劉氏捏著那厚厚一遝,印著工人農民頭像的紙幣,手指有些顫抖。這錢,嶄新,硬挺,帶著油墨和無數人手上的汗漬氣味。她一輩子見過的、摸過的,都是皺巴巴、油膩膩的毛票。這麼多錢,她得繡多少鞋墊,賣多少雞蛋,才能攢出來?
她撩起圍裙,小心翼翼地把錢包好,藏進炕席底下最隱秘的角落。晚上睡覺,她都要伸手摸幾次,確認那硬邦邦的存在。
物質上的“富家”,像一股溫暖的洪水,衝刷著這個家庭往日的裂痕和貧瘠。韓老栓雖然依舊板著臉,但夜裡那拉風箱似的鼾聲,似乎平穩了些。他偶爾也會背著手,踱步到村頭,遠遠地看一眼那熱鬨的發廊,然後迅速移開目光,像做了什麼虧心事。
韓劉氏在新廚房裡,用著煤氣灶,看著電視,吃著兒子買回來的、她以前舍不得買的細糧和豬肉。她的臉頰似乎豐潤了些,身上的藍布褂子也換成了春生從縣城給她買的、帶著暗花的深紫色新衣。
可這種“富”,這種“吉”,卻像夏天雨後的彩虹,看著絢爛,底下卻是虛的。
她常常一個人坐在亮堂堂的新廚房裡,手裡摸著光潔的瓷磚台麵,心裡卻空落落的。她發現,自己不用再起早貪黑地劈柴、掏灶灰,時間一下子多出來一大把,反而不知道該乾什麼了。那台電視機裡的熱鬨是彆人的,那煤氣灶的火苗沒有柴火的溫度,兒子給的錢,也買不回兒子跟她貼心貼肺地說幾句話。
尤其是當她看到趙小滿的身影,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發廊,甚至開始以“女主人”的姿態指揮春生做這做那時,她心裡那點剛被物質暖熱乎的地方,又迅速地冷了下去,結了一層更厚的冰。
這紅磚瓦房,這電視機,這煤氣灶,像一座華麗的新墳,正在把她熟悉了一輩子的生活,她作為“灶火守護神”的價值,一點點地埋葬。
富屋是富了,可這屋裡的人心,卻像是被掏空了一塊,在富足的光亮裡,投下了一片更濃、更無法驅散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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