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陽覺得,今年高邑縣的夏天,是被堿和錢燒糊的。
天像個漏了底的大鏊子,太陽明晃晃地懸著,把毒辣辣的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這片華北平原的腹地上。麥子們倒是爭氣,在化工廠排泄出的汙水和漫天塵埃裡,憋著一股勁兒地往上躥,綠得發黑,黑得透出一股子狠戾。風一過,那麥浪便不是溫柔的起伏,而是像無數條綠脊背的巨蟒,在田壟間無聲地蠕動,帶著一種飽脹的、近乎猙獰的生命力。
他的化工廠,就盤踞在村東頭那片最好的水澆地上。白晃晃的圍牆,紅藍相間的廠房,幾根大鐵管子終日裡冒著或白或黃的煙,像是幾個得了癆病的巨人,對著這片古老的天空不停地咳嗽。那煙味兒,說不清道不明,有時候是甜腥腥的,像爛了的果子;有時候是嗆咧咧的,像燒糊的塑料;有時候又帶著一股鐵鏽的腥氣,混在乾燥的土腥味和成熟的麥香裡,攪和成一種獨屬於這個時代的、複雜而令人頭暈目眩的氣息。
趙陽站在廠區邊緣的排汙池旁,池子裡的水泛著一種詭異的、五彩斑斕的油光,像是一隻巨大的、生了病的眼睛,呆滯地瞪著天空。幾隻不怕死的麻雀在池邊跳來跳去,啄食著什麼,沒多久便撲棱著翅膀,歪歪斜斜地飛走,那姿勢看著就彆扭。他穿著熨帖的灰色襯衫,西褲的褲線筆直,皮鞋擦得能照見池子裡那肮臟的水光。這一身行頭,是妻子王秀枝每天清早逼著他換上的,她說:“你現在是老板了,得有老板的派頭,甭管走到哪兒,脊梁骨得挺直嘍。”
可這會兒,他覺得這身衣服像個殼子,箍得他渾身不得勁兒。後背的汗濡濕了襯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他掏出一支“鑽石”,點燃了,狠狠吸了一口。煙霧吸進肺裡,卻壓不住心頭那股沒來由的煩躁。這煩躁,不是今天才有的,像是這廠子裡的廢氣,在他身體裡積聚了多年,如今快要滿了,溢出來了。
他眯縫著眼,看著遠處那綠得發黑的麥田。地是好地,老祖宗傳下來的,捏一把都能流出油來。可如今,這地也認了錢。他的化工廠,像一頭貪婪的怪獸,不僅吞噬著地下的水,還用那些排出去的、說不清名堂的東西,喂養著這片土地。麥子長得是真好,好得讓人心裡發毛。村裡有老人嚼著這麥子磨的麵蒸的饃,咂摸著嘴說:“味兒不對,喧乎是喧乎,可沒那股子糧食的香甜氣了,倒像是吃了發酵粉。”
褲兜裡的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像個不耐煩的土蛐蛐。趙陽皺了皺眉,是兒子小波學校班主任打來的。這小子,莫不是又在學校裡惹是生非了?小波今年十七,正是狗都嫌的年紀,開著他給買的那輛紅色摩托車,在村道上風馳電掣,嚇得那些雞鴨鵝狗四處亂竄。為這,他沒少被王秀枝念叨。
他接通電話,把手機貼到耳邊。
“喂,李老師啊……”
話沒說完,就被電話那頭一個急促、陌生,帶著點公事公辦的冰冷聲音打斷了。
“是趙小波的父親趙陽嗎?”
趙陽的心猛地一沉,那股子煩躁瞬間變成了不安。“我是。您是哪位?”
“這裡是縣交警大隊。趙小波同誌在今天下午三點二十分左右,於107國道高邑段發生交通事故,傷勢嚴重,現已送往縣人民醫院搶救,請您立即……”
後麵的字,趙陽一個也聽不清了。耳朵裡像是突然飛進去一萬隻蟬,聒噪得他腦仁疼。電話那頭的聲音變得遙遠而模糊,像是從水底傳來。他隻看見眼前那片五彩斑斕的排汙池,那油光詭異地旋轉起來,越轉越快,變成一個巨大的漩渦,要把他吸進去。那隻生了病的巨眼,此刻正嘲弄地盯著他。
“喂?喂?趙先生,您在聽嗎?”
手機從他手裡滑落,“噗嗤”一聲,精準地掉進了排汙池,那點微弱的亮光閃了一下,便被粘稠的、五彩的汙水吞沒了。
趙陽沒動。他就那麼站著,像根被雷劈焦了的木樁。額角的汗順著鬢角流下來,流進眼睛裡,殺得生疼,他也沒抬手去擦。
時間好像停滯了。天地間隻剩下那聒噪的蟬鳴,和化工廠大鐵管子永不疲倦的咳嗽聲。
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長。他猛地轉過身,踉踉蹌蹌地就往廠外跑。筆挺的西褲褲腿刮倒了靠牆放著的一把鐵鍬,發出“哐當”一聲脆響,他也渾然不覺。
“趙總?趙總您咋了?”看門的老孫頭從門房裡探出身子,驚愕地喊道。
趙陽沒理他,像一頭被捅了刀子的野豬,赤紅著眼睛,衝向停在外麵的黑色轎車。他拉開車門,手抖得厲害,鑰匙插了幾次才插進鎖孔。發動機發出一聲嘶啞的咆哮,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躥了出去,卷起一陣混合著化工粉塵和乾土的煙塵。
車子瘋了一樣在村道上奔馳。路兩旁的楊樹,像兩排灰色的鬼影,飛速地向後倒退。有隻黃狗在路邊慢悠悠地走,被他狂按的喇叭驚得跳開,對著車屁股狂吠。他什麼都顧不上了,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醫院!縣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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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野裡是那片無邊無際的、綠得發黑的麥田。那旺盛的、猙獰的生命力,此刻在他眼裡,變成了一種巨大的諷刺。他的兒子,他唯一的兒子,他那像這麥子一樣正在灌漿、即將成熟的兒子,在那條跑熟了無數遍的國道上,出了事。
“傷勢嚴重……搶救……”
這幾個字像燒紅了的鐵釺,一下下烙在他的心尖上。
他想起小波小時候,胖乎乎的,騎在他脖子上,揪著他的頭發,“駕駕”地喊。想起他第一次學會叫“爸爸”,口水流了他一脖子。想起他考上縣裡最好的高中,王秀枝高興地宰了家裡那隻最大最肥的老母雞。想起他偷偷學騎摩托車,摔得膝蓋流血,卻咬著牙說不疼……
畫麵紛亂地閃現,又被他強行摁下去。他不能想,不敢想。
車子終於嘶吼著衝進縣醫院的大門,一個急刹,停在了急診部門口。輪胎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音。
他跌跌撞撞地衝進去,眼前是白花花的一片,消毒水的味道尖銳地刺進鼻腔。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影在晃動,嘈雜的人聲像潮水一樣湧來。他抓住一個護士的胳膊,聲音嘶啞得不像他自己的:
“趙小波!我找趙小波!我兒子!他在哪兒?”
護士被他通紅的眼睛和巨大的力道嚇了一跳,掙脫了一下沒掙脫開,皺著眉頭指向走廊儘頭:“手術室……在那邊……”
手術室門上的燈,亮著。那紅光,像一塊燒透了的煤,灼燒著他的眼睛。門口的長椅上,坐著兩個穿著交警製服的人,正在低聲交談著。看到他過來,其中一個年長些的站了起來。
“您是趙小波的父親?”
趙陽點了點頭,喉嚨裡像是塞了一團棉花,發不出聲音。
“情況不太樂觀,”交警的聲音儘量放得平緩,但裡麵的沉重卻無法掩飾,“車速太快,迎麵撞上了一輛拉磚的農用車……我們趕到的時候……”
交警後麵的話,趙陽又聽不清了。他隻看到那扇緊閉的門,那盞亮著的紅燈。那燈光,和他廠裡那些指示設備運轉的紅燈,一模一樣。隻是這一次,紅燈背後,是他兒子的命。
他靠著冰冷的牆壁,慢慢地滑坐到地上。昂貴西褲的臀部,立刻沾上了不知是誰留下的痰漬和灰塵,他也感覺不到。他把頭埋進膝蓋裡,雙手死死地攥著自己的頭發。指甲陷進頭皮,傳來細微的刺痛。
時間一分一秒地爬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手術室裡靜悄悄的,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這種寂靜,比任何聲音都更讓人恐慌。
他想起剛才在廠裡,站在排汙池邊的感覺。那股沒來由的煩躁。難道那就是預感?是老輩子人說的,血脈相連的感應?
他突然抬起頭,望向窗外。醫院院子裡,種著幾棵半死不活的柏樹。更遠處,是縣城灰蒙蒙的天空。在那天空之下,越過無數的村莊和田野,就是他趙陽的化工廠,就是他賴以發家、也備受詬病的王國。他用那個王國,給兒子提供了最好的生活,那輛要了命的紅色摩托車,就是用那個王國賺來的錢買的。
錢。他想笑,嘴角抽搐了幾下,卻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走廊那頭傳來一陣急促的、帶著哭腔的呼喊,是王秀枝的聲音。她來了。她一定是接到了消息,從家裡趕來的。她的聲音像一把鈍刀子,割開了醫院裡凝滯的空氣。
趙陽沒有動,也沒有回應。他隻是怔怔地看著那扇門,看著那盞紅燈。恍惚間,他覺得那紅燈,就是他那片旺盛的、綠得發黑的麥田裡,唯一的一株死秧。那麼突兀,那麼刺眼。
他仿佛聞到了,從那扇門縫裡,正飄散出麥子被碾碎後,青澀而絕望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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