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凍土_愛情六十四封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1章 凍土(1 / 1)

臘月裡的風,像一把蘸了鹽水的鈍刀,在高邑縣一馬平川的原野上,不緊不慢地割著。它割裂了凍得硬邦邦的田地,割破了光禿禿的楊樹枝,也割著菊花那張早已失去水分的臉。她端著一個沉甸甸的搪瓷尿盆從裡屋挪出來,盆沿掛著一圈冰琉璃,碰在掉漆的木門框上,發出清脆又沉悶的“當啷”聲,像是為這死水般的日子敲響的破鐘。

裡屋炕上,男人喉嚨裡堵著一口永遠也咳不乾淨的痰,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像夏日沼澤地裡垂死的蛤蟆。五年前那場腦血栓,像一條無形的鞭子,猛地抽歪了他的半邊身子,抽走了他說話的能力,也抽乾了這家最後一點活氣。他成了一具還有溫度的、需要吃喝拉撒的活物,被釘在了這鋪土炕上,用唯一能稍微動彈的左手,死死抓著命運的欄杆,指甲縫裡塞滿了黑泥與絕望。

日頭灰白,有氣無力地懸在東南方,像個凍僵的燒餅。牆頭上那座老舊的掛鐘,鐘擺走得慢吞吞,每一秒都仿佛要用儘全身力氣。菊花有時會覺得,那鐘擺遲早會像她男人一樣,在某一個清晨徹底停擺。這日子啊,過得比院門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還糙。樹皮皴裂,虯枝盤桓,年年歲歲頂著風沙嚴寒,可到了春天,好歹還能冒出幾星綠芽。她呢?她的春天早就埋進了這片望不到頭的凍土之下。

窗外,幾根黑皮電線在西北風裡嗡嗡地抖動著,像幾根瀕死的琴弦。那是拴柱前天剛來換的新線。想到拴柱,菊花心裡像被麥芒紮了一下,細微的刺痛過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麻。

正想著,院牆外就傳來了那熟悉的、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聲音。

“菊嫂。”

菊花抬眼看過去。解拴柱穿著一身藏藍色的、油漬麻花的電工服,提著一個半舊不新的綠色電工包,站在院門口。他那頂棉帽的兩個耳朵沒係帶,在風裡忽閃著,真像兩隻垂頭喪氣的黑老鴰翅膀。他跺著腳,解放鞋上沾著的雪沫子紛紛揚揚地落下,眼睛卻先越過菊花的肩膀,往黑黢黢的裡屋瞟了瞟,聲音壓得低低的:“哥今天……好些不?”

菊花沒吱聲,喉嚨裡像塞了一團棉花。她默默地轉身,拎起爐子上的鋁壺,往一個印著紅字的搪瓷缸子裡倒水。滾開的水衝起一股白茫茫的蒸汽,瞬間把她那張布滿細紋的臉籠罩其中,眉眼都變得模糊不清,隻有一種常年累月積攢下來的疲憊,穿透水汽,清晰地彌漫開來。

拴柱也不等她回答,熟門熟路地走到屋簷下的電表箱旁,踮起腳,用一把螺絲刀撬開那生鏽的鐵皮蓋子,手指頭在裡麵撥弄了幾下。隻聽“哢噠”一聲輕響,屋裡那盞蒙了厚厚一層灰、昏黃如豆的燈泡,突然像是回光返照般,猛地亮堂了一些。原來不是電壓不穩,是燈泡自個兒臟得都快喘不過氣了。菊花看著那驟然明亮些的光線,心裡頭說不上是什麼滋味。這點亮光,照不亮她的前程,也化不開她心頭的冰,反倒把屋裡的寒酸和淩亂照得更加分明。

就在這時,裡屋傳來“哐當”一聲悶響,緊接著是物體拖拽摩擦地麵的刺耳聲音。

兩人幾乎是同時衝了進去。

隻見那個黃漆的尿壺翻倒在炕沿下,裡麵黃澄澄的尿液潑灑出來,在坑窪不平的磚地上肆意橫流,散發出濃烈刺鼻的腥臊氣。男人歪倒在褥子上,半邊身子探出炕沿,那隻尚能活動的左手,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死死地攥著炕沿的木頭邊緣,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死白色。他歪斜的嘴角不受控製地流著涎水,混濁的眼睛裡,是一種近乎野獸般的痛苦和屈辱。

拴柱二話不說,轉身就去院裡水缸舀水。菊花則默默地拿起牆角已經看不出本色的抹布,蹲下身,開始擦拭地上的狼藉。她彎腰的時候,後腰處一截暗紅色的毛衣滑了上去,露出一小片皮膚。那皮膚上,凍瘡疊著凍瘡,新舊疤痕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醜陋而令人心酸的圖案,像是這片土地貧瘠的縮影。

拴柱端著半盆溫水進來,看到那片腰肉,眼神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彆開了臉,喉結上下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把盆放在炕邊的板凳上,擰了一把熱毛巾,遞給菊花。菊花接過來,默默地給男人擦拭嘴角和胸口。

空氣中彌漫著尿臊味、藥味和一種屬於久病之人的、衰敗的氣息。

“小軍在石家莊……咋樣了?”拴柱靠在門框上,從口袋裡摸出煙卷和火柴,劃了好幾根才點著,試圖找點話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還能咋樣?”菊花的聲音乾澀,像秋日陽光下暴曬過頭的豆莢,輕輕一碰就能碎裂開來,“在工地上搬磚唄。一天一百二,管頓晌午飯。二十五了,連個說媒的都快絕跡了……誰家姑娘肯往這火坑裡跳?”她的話像是在說給拴柱聽,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每一個字都帶著認命後的麻木。

拴柱深吸了一口煙,辛辣的煙霧似乎讓他鎮定了一些。他沒接話,隻是默默地聽著。黃昏的影子開始拉長,像墨汁滴入了清水,緩慢地侵蝕著屋裡的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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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菊嫂。”拴柱把煙屁股在鞋底摁滅,提起電工包。

菊花站起身,送他到屋門口。

就在要跨出院門的那一刻,拴柱突然停下腳步,從電工包側麵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網兜,飛快地塞到菊花手裡。網兜裡是五六根香蕉,皮已經有些發黑,帶著磕碰的痕跡。

“供電所發的福利,”他說話時依舊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遊離在院子裡那堆柴火上,“我一人也吃不完,放我那兒也是爛掉……給孩子,或者……給哥補充點營養。”

菊花握著那網兜,香蕉表皮那點殘存的、來自屋裡的微弱暖氣,透過網眼傳到她冰涼的掌心。她怔怔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個穿著臃腫電工服的背影,有些佝僂地融進越來越濃的暮色裡,腳步聲在凍土上咯吱作響,漸行漸遠。

二十年前的冬天,好像也是這麼冷。兩個年紀相仿的後生,幾乎同時托了媒人踏進她家的門檻。一個是家裡有嶄新拖拉機的,就是現在炕上躺著的這個;另一個,就是剛才離開的、話不多隻知道埋頭乾活的解拴柱。她爹娘選了有拖拉機的,覺得那是實打實的光景,是能拉著日子往前奔的鐵牛。她呢?她那時候心裡有點慌,也說不上更喜歡誰,隻覺得爹娘總不會錯。後來,她聽說拴柱躲在家裡喝了三天悶酒,醉得不省人事。

現在,那台曾經象征著希望和光景的拖拉機,早就鏽跡斑斑地趴在院角,被柴草覆蓋,成了一堆廢鐵。而那個當年輸掉了姻緣的人,卻像一根沉默的椽子,總是在她覺得日子快要塌下來的時候,悄沒聲地過來,支那麼一下。

夜風更緊了,卷著細碎的雪沫,打在窗戶的塑料布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無數隻小蟲在啃噬著夜晚。裡屋又傳來那永無止境的、拉風箱般的咳嗽聲。

菊花低頭看了看手裡的香蕉,轉身進屋,小心翼翼地把它藏進碗櫃最底層,用幾個空碗倒扣著蓋住。那動作,謹慎得如同在掩埋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一個在這片厚重凍土下,唯一還能讓她感覺到一絲暖意的秘密。屋外,風還在不知疲倦地刮著,預示著這個冬天,還漫長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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