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澱邊淺窪裡的水,看似凝滯不動,卻在日頭的蒸烤下,一寸一寸地往下縮。馬小梅的生活被切割成了幾塊固定的碎片:縣醫院消毒水刺鼻的病房,家裡母親斷續的呻吟和藥罐子咕嘟的聲響,以及,通往鎮西頭“老兵修車行”那條塵土飛揚的土路。
每周的騎行,成了她喘息的縫隙。身體的疲憊像一塊粗糙的磨石,能把心裡那些細密的、糾纏不休的憂慮磨得暫時麻木。她漸漸熟悉了那輛舊自行車彆扭的脾氣,熟悉了土路顛簸的節奏,也熟悉了騎行團裡那幾張被風和日頭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臉。
黑三依舊是那副德行,滿嘴跑火車,一雙眼睛像探照燈,專往女人鼓脹的胸脯和渾圓的屁股上掃。紅姐和他打情罵俏,巴掌落在黑三結實的背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像夏天拍打曬在院子裡的棉被。劉小光還是沉默居多,偶爾冒出一兩句文縐縐的話,引得黑三粗野的嘲笑。而趙大川,依舊是那座沉默的山,騎在最前麵,背影挺直,仿佛所有的風阻和路途的艱難,都能被他那副寬厚的肩膀撞碎。
這次的目的地,是幾十裡外已經完全乾涸的滹沱河老河床。據說是因為上遊修了水庫,這條曾經咆哮不馴的大河,在這裡隻剩下寬闊的、布滿鵝卵石和沙土的河灘,像大地身上一道愈合不了的醜陋疤痕。
車隊到達時,日頭已經偏西,把西邊的天空燒成一片壯烈的橘紅。河灘上的空氣燥熱,風吹過,卷起細小的沙塵,打在臉上,麻麻的。
“就這兒了!拾柴火,壘灶坑!”趙大川停下車,簡短地下了命令。
男人們四散開去,在河灘上尋找著枯死的灌木和被人丟棄的爛木頭。女人們——其實也就紅姐和馬小梅——從馱包裡拿出塑料布、簡單的炊具和帶來的食物。
黑三沒多久就回來了,肩上扛著半截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已經風乾了的樹樁,另一隻手竟得意地提溜著一隻被擰斷了脖子的小羊羔!那羊羔不大,毛色臟汙,脖子上還殘留著暗紅色的血跡。
“嘿嘿,路過那邊楊樹林子,撿的!”黑三把羊羔往地上一扔,激起一小股塵土,咧著嘴笑,露出一口黃牙。
眾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下。什麼撿的,八成是從誰家地裡順手牽來的。在這片土地上,對於黑三這種人來說,地裡的玉米、河溝裡的魚、甚至彆人家散養的雞鴨,都帶著點“野味”的性質,拿了也就拿了,算不得什麼大偷。
趙大川皺了皺眉,但沒說什麼。他蹲下身,檢查了一下那隻羊羔,從工具箱裡拿出一把多功能刀,開始利落地剝皮、開膛。他的動作熟練而精準,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像是完成一件日常的工作。鮮血染紅了他腳下的沙土,吸引來幾隻綠頭蒼蠅,嗡嗡地打著轉。
馬小梅彆過頭去,胃裡有些翻騰。她不是沒見過殺生,小時候過年,村裡殺豬宰羊是常事。但在北京待了幾年,那種直麵生命被剝奪的原始血腥,似乎已經變得遙遠而令人不適。
“矯情啥?”紅姐湊過來,用胳膊肘碰碰她,壓低聲音,“這玩意兒,比鎮上買的飼料羊肉香多了!等會兒烤上,你就知道了!”
灶坑壘好了,枯柴架起來,趙大川劃了根火柴,橘黃色的火苗舔舐著乾燥的木材,很快劈啪作響地燃燒起來,驅散了河灘上漸起的涼意。火光跳躍著,映在周圍每個人的臉上,明暗不定。
黑三自告奮勇地負責烤羊。他把剝乾淨的羊羔穿在一根臨時找來的粗樹枝上,架在火上,不斷地翻轉。油脂滴落在火堆裡,發出“滋滋”的聲響,騰起一股股帶著焦香的白煙。那股原始的、帶著腥膻氣的肉香,混合著蘆葦根部和潮濕沙土散發出的氣息,在夜色裡彌漫開來,像一隻無形的手,撩撥著人的食欲,也撩撥著某種更隱秘的欲望。
酒被拿了出來。不是精致的啤酒,而是鎮上小酒坊散裝的、用白色塑料桶裝著的糧食酒,度數不高,卻後勁十足。粗糙的瓷碗傳來傳去,不分男女。
幾碗酒下肚,氣氛活絡起來。黑三的臉膛變得黑紅,他開始講更露骨的黃段子,唾沫星子在火光裡飛濺。幾個男人跟著起哄,笑聲粗野而放縱。紅姐也喝了不少,臉頰緋紅,眼睛水汪汪的,她跟著笑罵,身子卻不自覺地往黑三那邊靠。
馬小梅小口抿著那辛辣的液體,感覺一股熱流從喉嚨延伸到四肢百骸。她看著火光映照下的這些人,他們身上有一種她曾經熟悉、如今卻感到疏離的直白和野性。他們為一口肉、一碗酒、一個粗俗的笑話就能獲得簡單的快樂,他們的欲望和煩惱,都像這河灘上的石頭,裸露著,不加掩飾。
劉小光坐在離火堆稍遠的地方,抱著膝蓋,看著跳躍的火焰出神。他忽然低聲吟誦起來,聲音被風聲和柴火的劈啪聲割得斷斷續續:
“……愛情如此短暫,而遺忘如此漫長……”
是聶魯達的詩。在這充斥著肉香、汗味和粗話的河灘上,這詩句像一顆突兀的、精致卻易碎的琉璃珠子,滾落在粗糲的沙土上。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黑三愣了一下,隨即爆發出更大的笑聲:“我操!劉乾事又他媽念經了!啥情啊愛啊的,能當飯吃?能當酒喝?你看人家大川哥,悶聲發大財,啥都不耽誤!”他意有所指地瞟了趙大川一眼。
趙大川沒理會他們的喧鬨。他不知何時離開了火堆,坐在他那輛黑色的山地車旁,就著遠處手電筒的光,正低頭擺弄著前輪的變速器。他的側影在火光和黑暗的交界處,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仿佛周圍的喧囂、肉香、酒氣、還有那不合時宜的詩句,都與他無關。他沉浸在那個由齒輪、鏈條和軸承構成的、秩序井然的世界裡。
馬小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她看見他沾著油汙的、骨節分明的手指,靈活地撥弄著那些細小的零件;看見他專注時微微蹙起的眉頭;看見他小臂上那行“往前蹬,彆回頭”的紋身,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深藍的光澤。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奇怪的矛盾感。他粗糲,甚至有些野蠻,像這片鹽堿地裡的荊棘;但他專注做事的時候,又流露出一種近乎工匠般的沉靜和精準。
紅姐已經半倚在黑三身上,吃吃地笑著,眼神迷離。黑三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攬住了紅姐豐腴的腰肢,不安分地上下遊移。
“媽的,這河風吹得老子褲襠裡涼颼颼的!”黑三怪叫一聲,突然攔腰抱起紅姐。紅姐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隨即像是被抽走了骨頭,軟綿綿地癱在他懷裡,兩條白生生的胳膊勾住了黑三粗壯的脖子。
“狗日的黑三,你他媽急個屁!”有人笑罵。
黑三抱著紅姐,踉踉蹌蹌地走向河灘遠處那一叢茂密的、在夜色裡像一堵黑牆的蘆葦蕩。“老子去給紅妹子暖和暖和!”
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不一會兒,那蘆葦蕩深處,傳來一陣壓抑的、又像是放縱的聲響,像被掐住脖子的母鴨在掙紮,混合著蘆葦葉子的窸窣聲,和男人粗重的喘息,斷斷續續,被風送過來。
火堆邊剩下的人,臉上都露出一種心照不宣的、曖昧的笑容。劉小光停止了吟詩,把頭埋得更低,耳朵根卻紅了。
馬小梅感到臉上發燙,不知道是酒意,還是那來自蘆葦蕩的聲音帶來的尷尬與躁動。她下意識地又看向趙大川。他依舊在修車,似乎完全沒有聽見那不堪入耳的動靜。但他的動作,似乎比剛才更用力了一些,扳手擰動時,發出“哢”的一聲脆響。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推著車試了試,變速器發出流暢的“哢噠”聲。他這才抬起頭,目光掃過火堆旁神色各異的眾人,最後落在馬小梅臉上。他的眼神在跳動的火光裡,深得像井。
他走到火堆旁,拿起那隻烤得外焦裡嫩、滋滋冒油的羊腿,用刀子麻利地片下最肥美的一塊,遞到馬小梅麵前。
“吃點,”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似乎少了些平日的冷硬,“頂餓。”
那肉塊散發著誘人的焦香。馬小梅看著他沾著油汙和血跡的手,又看看他平靜無波的臉,遲疑了一下,伸手接了過來。肉質粗韌,卻異常鮮美,混合著簡單的鹽和辣椒麵的味道,是一種直接而強烈的感官衝擊。
她吃著肉,聽著遠處蘆葦蕩裡尚未停歇的、原始的奏鳴曲,感受著烈酒在血管裡燃燒,看著眼前這個沉默而複雜的男人。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正在被這片土地,用一種粗暴而直接的方式,重新塑造。那些在北京養成的精致、敏感和疏離,正在被剝離,露出裡麵更原始、更接近生命本真的東西。
趙大川自己也片了塊肉,默默地吃著。吃完,他拿起那個軍用水壺,又灌了一口酒,然後把水壺遞給馬小梅。
這一次,馬小梅沒有猶豫,接過來,仰頭喝了一大口。火焰在她眼前跳躍,模糊了星空,也模糊了邊界。
喜歡愛情六十四封請大家收藏:()愛情六十四封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