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前的光暈尚未徹底撕碎海麵,碼頭上卻早已人影晃動。
高雲、幾個年輕小夥子和一位駝背的老漢早已將船靠岸,船艙裡魚蝦堆疊,鱗片在熹微天光下閃爍著銀灰的、黯淡的光澤,水珠和汗水交織,沿著他們的額角與脊背緩緩滾落。
老漢倚著濕漉漉的船舷,疲憊地吸著舊煙鬥,煙火明滅,映照著他臉上的深深皺紋。
一輛鋥亮得幾乎能倒映出碼頭上破舊景象的黑色轎車無聲滑至岸邊,車燈驟然熄滅。
車門打開,先邁出來的是一雙纖塵不染的皮鞋,踏在濕漉漉、混雜著魚鱗與海腥的石階上。大老板出現了,微微發福的身軀裹在挺括的西裝裡,手中捏著一條雪白手帕,時不時掩住口鼻。
他身旁緊隨著一位身姿窈窕的女伴,高跟鞋在濕滑的地麵上敲擊出小心翼翼的聲響,如同一隻不情願踏足此地的美麗水鳥。
“哦?”
大老板踱步近前,目光掃過堆疊的漁獲,聲音裡透出些微的滿意,
“東西不差嘛。”
他俯身,用兩根手指小心地捏起一條銀亮的海魚,魚尾徒勞地甩動著,濺起幾星渾濁的水點。
他身後的女伴似乎被這腥氣逼退,皺著眉,向後略退了半步。
正當此時,碼頭邊緣水麵驟然被劈開!一道裹滿泥漿的人影如同蛟龍出水,猛地躍上岸來——正是周振華。
他全身濕透,肌肉在薄薄衣衫下緊繃如拉滿的弓弦,仿佛每一寸都蓄積著海水賦予的蠻力。他臂膀奮力一甩,一條龐然大物隨之被狠狠摜在眾人麵前的濕地上,轟然作響。
是條巨鰻!
那東西滑膩的深褐色身軀粗壯如壯漢之腿,在潮濕的地麵上瘋狂扭曲、拍打,泥點四濺。
布滿黏液的表皮下,虯結的肌肉塊塊鼓脹,每一次劇烈的翻騰都甩開一片泥水,甚至發出沉悶而令人心顫的“啪嗒”聲。
那猙獰的頭部高昂著,布滿細密利齒的口腔大張,急促開合的鰓蓋猶如生鏽的鐵片在摩擦,發出嘶嘶的、令人牙酸的聲響,凶悍的生命力裹挾著濃烈的泥腥與野性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岸邊所有目光,刹那被牢牢釘死在那條猛烈掙紮的活物身上。
空氣凝滯了,仿佛被無形的巨手驟然攥緊,連海風也屏住了呼吸。
大老板方才還流露出的矜持笑容凍結在臉上,手指一鬆,那條可憐的海魚重新滑落回魚堆裡,徒勞地翕動著鰓蓋。
他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皮鞋毫不介意地踩進渾濁的泥水窪中,鏡片後的瞳孔裡,先前那種居高臨下的悠閒消失殆儘,取而代之的是純粹的、被原始力量所震撼的失神,以及某種被喚醒的、攫取的欲望——那鰻魚扭動的每一寸肌理,在他眼中都幻化成了流動的金幣光澤。
他身旁的女伴更是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下意識地掩住紅唇,高跟鞋踉蹌著後退一步,精心描畫的眼睛瞪得滾圓,滿含驚懼,再也顧不得腳下的醃臢。
高雲和幾個小夥子完全呆立當場,嘴巴微張,眼神凝固在那條翻騰的鰻魚身上,如同被海妖的魔咒定在了原地。
老漢的煙鬥無聲地從枯槁的指間滑落,“啪嗒”一聲掉在濕冷的石頭上,幾點火星濺起又迅速熄滅,仿佛他整個僵硬的魂魄也隨著這聲響跌落了。
他渾濁的老眼,此刻隻映照出那鰻魚青銅澆鑄般的鱗光與周振華濕淋淋的、如同水神般兀立的身影。
周振華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水珠四散飛濺,他胸膛起伏,在周遭一片凝固的死寂裡,隻聽見他粗重的喘息如同風箱鼓動,與鰻魚垂死拍地的沉悶回響交織——那是原始搏鬥之後、屬於征服者的唯一聲音,在眾人屏住的呼吸與鰻魚徒勞的扭動之間,響亮地宣告著某種粗糲存在的勝利。
所有的喧嘩、交易、評頭論足,都在這條來自深淵的活物麵前土崩瓦解。那鰻魚在泥水裡翻滾扭動,宛如一段被強行拖拽上岸的黑暗河流,瞬間便衝垮了方才人世間所有精巧的規則與界限。此刻,唯有這原始的、帶著濃重泥腥的搏動,在沉默的眾人心頭重重擂響——它劈開海水的力量,也劈開了岸上這小小人間刻意維持的體麵與秩序。
大老板部僵住。喧鬨的沙灘瞬間死寂,隻剩下海浪的嗚咽和巨鰻瀕死的、沉重的拍打聲。
“嘶——!!!”
下一秒,無數倒抽冷氣的聲音彙成一片詭異的聲浪。
大老板失態狂奔:那個原本端著架子、慢條斯理的大老板,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他手裡的賬本“啪嗒”掉在地上也顧不上了,幾乎是踉蹌著推開擋在身前的人,幾步就衝到巨鰻跟前,聲音因為激動而拔尖變調:
“鰻…鰻王!是野生鰻王啊!我的老天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