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傅小心翼翼地接過那筐色彩斑斕、散發著山林靈氣的野果，臉上滿是驚喜和讚歎。他發動了卡車，但沒有立刻開走。那筐野果散發出的清冽甜香，像一隻無形的手，撩撥著他作為頂級廚師對極致風味的渴望。
“振華老弟，等等！”王師傅再次搖下車窗，聲音裡帶著一種按捺不住的興奮。他拿起一顆飽滿欲滴、紅得如同鴿血寶石的野山莓，幾乎沒有猶豫，直接送進了嘴裡。
“唔——！”瞬間，王師傅那雙閱儘食材百味的眼睛猛地睜大了！一股爆炸性的、純粹到極致的酸甜滋味在他口中迸發開來！那不是人工種植水果那種規整的甜，而是帶著陽光炙烤過的岩石氣息、清晨露水的冰涼、以及山風裹挾的草木清香的複合味道！酸得明亮透徹，毫不澀口；甜得自然醇厚，回味悠長。果肉細膩無渣，果汁豐沛得如同濃縮了整個夏天的精華！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又撚起一顆深紫色的野葡萄，輕輕一擠，薄如蟬翼的果皮破裂，濃稠如蜜、顏色深紫近黑的汁液瞬間浸潤指尖。放入口中，那馥鬱得驚人的果香混合著一種獨特的、類似陳年葡萄酒的微醺感，伴隨著恰到好處的天然果酸，層次豐富得令人頭皮發麻！
最後，他拿起一顆金黃油亮、茸毛細密的野生獼猴桃。輕輕剝開薄皮，露出翡翠般晶瑩剔透的果肉。咬一口，那驚人的甜度混合著獨特的、類似熱帶水果的異香鳳梨、芒果？），口感軟糯細膩卻又帶著奇妙的爽脆感，汁水四溢，瞬間征服了味蕾！
王師傅閉著眼，細細品味著，臉上露出了近乎虔誠的、享受頂級美食時才有的表情。足足過了十幾秒，他才猛地睜開眼，看向車窗外等待的周振華，眼神灼熱得像是發現了寶藏！
“我的老天爺！振華老弟！”王師傅的聲音因為激動都有些變調，他指著筐裡的野果，手指微微顫抖，“絕了！真是絕了！這味道…這山野氣…這純粹勁兒！市麵上那些打著‘有機’‘野生’旗號的果子，跟這個一比，全是渣渣！”
他這番毫不掩飾的、近乎狂熱的讚美，再次將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抓住。快嘴李嫂伸長了脖子，趙木匠忘了抽煙，孩子們更是眼巴巴地看著王師傅回味無窮的表情，仿佛自己也嘗到了那無上美味。隻有泥地裡的王芳，身體似乎又往下沉了沉，眼神更加空洞。
王師傅探出半個身子，急切地對周振華說：“老弟！商量個事！你這野果，不是送我嘗鮮這麼簡單了！這是寶貝！真正的山珍！我們飯店…不，是我們飯店接待重要領導、外賓的頂級果盤，就需要這個！這品相！這味道！獨一無二！”
他喘了口氣，眼神熱切地盯著周振華：“這樣！這筐我先帶回去給采購科老劉和經理看看，讓他們也開開眼！我敢打包票，他們絕對搶著要！價錢，絕對讓你滿意！山莓、野葡萄，論兩！獼猴桃，論個！都比普通果子翻幾番！你看怎麼樣？以後你進山弄到多少，隻要品相有這一半好，我們紅星飯店全包了！現錢！走公賬！保證不拖欠！”
“論兩？！論個？！”
“比普通果子翻幾番？！”
“天爺！那得多少錢？！”
“振華這是…這是挖到金山了啊！”
人群徹底炸了！如果說之前蔬菜的價格讓他們驚歎，那這野果論兩論個賣，而且是國營飯店搶著包圓，這簡直是顛覆了他們對“山貨”價值的認知！快嘴李嫂激動得直拍大腿，嘴裡飛快地計算著：“一斤十六兩…那山莓要是論兩…哎呦我的媽，不敢想不敢想！”趙木匠張著嘴，旱煙灰簌簌落下，都忘了去接。孩子們雖然不太懂具體價錢，但“翻幾番”、“全包了”這些詞讓他們覺得振華叔簡直成了故事裡點石成金的神仙。
而泥地裡的王芳，在聽到“論兩”、“論個”、“翻幾番”、“全包了”這些詞時，身體猛地一抽！仿佛被無形的電流狠狠擊中！她剛才賣的是什麼？是按“斤”算、一毛錢還被嫌棄的蔫豆角！論斤！一毛！而周振華隨手從山裡摘的野果，論兩！論個！翻幾番！還被國營飯店搶著包圓！
巨大的、荒誕的、令人窒息的對比，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來回切割！她看著王師傅那張因激動而發紅、寫滿“發現寶藏”的臉，看著周振華那依舊平靜卻仿佛站在雲端的身影，再看看自己深陷的泥濘和腳邊腐爛的豆角…
“嗬…嗬嗬…咯…”一陣怪異的、仿佛喉嚨被堵住的抽氣聲從她胸腔裡擠出來。這一次，她沒有再咒罵，也沒有力氣翻滾。蠟黃的臉上，肌肉劇烈地痙攣著，嘴角歪斜得更加厲害，涎水不受控製地從嘴角流出，混合著泥土。那雙空洞的眼睛，死死盯著王師傅車座上那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野果，瞳孔卻仿佛失去了焦距，隻剩下死寂的灰白。她的身體像一灘徹底融化的爛泥，軟軟地癱在泥地裡，隻有手指還在無意識地摳抓著冰冷的泥土，仿佛想抓住點什麼，卻隻抓到了一手汙穢和絕望。她像是被那筐野果散發出的、象征著巨大財富和機遇的光芒，徹底灼瞎了眼睛，抽乾了最後一絲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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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對王師傅熱切的眼神和優厚的條件，周振華卻並沒有表現出狂喜。他沉吟了片刻，目光掃過那片蒼翠的大山，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沉穩：“王師傅，您喜歡這味道，是山林的福氣。不過這野果子，不比地裡種的菜，得看山神爺賞不賞臉，看季節，看運氣。這次是碰巧得了些好的。您先帶回去給領導們嘗嘗，若是真覺得好，以後我進山留意著，有了合適的，一定先給您留著。包圓…現在不敢說死，得看老天爺的意思。”
這番話，既給了王師傅麵子，又留有餘地，透著一股山裡人的實在和對自然的敬畏。王師傅雖然急切，但也明白這個理，連忙點頭：“懂！老弟，我懂！野物嘛，靠天吃飯！不強求！不強求！你有多少，品相好的，先緊著我們飯點就行！價錢好商量！這筐我先帶走，回頭讓老劉給你個準信兒！”他生怕周振華反悔似的，趕緊把車窗搖上大半，又鄭重地看了一眼副駕上的野果筐。
“嘀嘀！”喇叭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歡快和充滿期待。印著“國營紅星飯店”的綠色小卡車，載著那筐價值可能遠超一車蔬菜的“山野珍寶”，率先駛離。
周振華的東風貨車緊隨其後，引擎沉穩有力。兩輛車再次卷起塵土，駛向山外。
塵土緩緩落下，村口的空氣卻仿佛凝固了。陽光依舊炙熱，但王芳所在的那片泥地，卻像被隔絕在另一個冰冷絕望的世界。李嫂看著王芳那副徹底“熄了火”、仿佛靈魂出竅的模樣，搖了搖頭，終究沒說什麼，拉著還在興奮議論的孩子們走了。趙木匠默默撿起掉在地上的煙袋鍋子，在褲腿上擦了擦，看著貨車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泥地裡那個曾經也鮮活過的同村人，深深歎了口氣，佝僂著背，也慢慢踱回了家。
隻有那筐野果留下的、若有若無的清冽甜香，還頑固地飄散在空氣中，與王芳身上散發的泥濘、豬圈和絕望的腐朽氣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無比怪異、無比刺鼻的味道。這味道，和陽光下那輛嶄新東風貨車曾經停駐處反射的冰冷光芒一起，成為靠山屯這個夏日午後，最令人心悸、也最發人深省的印記。王芳摳抓泥土的手指，終於徹底無力地鬆開，深深地陷進了冰冷的泥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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