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漢並沒有回應兒子的話，他隻是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微微點了一下頭，那幅度小得幾乎讓人難以察覺。他的動作就像一台生鏽的機器，每一個關節都在艱難地轉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高老漢那枯瘦的手在舊褂子的口袋裡摸索著，仿佛在尋找一件珍貴的寶物。終於，他掏出了一串被摩挲得發亮的銅鑰匙，鑰匙相互碰撞，發出幾聲清脆的“叮當”聲，在這萬籟俱寂的夜晚，顯得格外刺耳。
他摸索著，將鑰匙插入院門那把同樣老舊的鎖孔裡，隨著“哢噠”一聲輕響，鎖開了。然而，他並沒有立刻推門進去，而是拄著那根被歲月侵蝕得斑駁的煙杆，在低矮的門檻前稍稍停頓了一下。
他那佝僂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瘦小，卻在地上投下了一小片濃重的陰影，仿佛那是他背負的所有重量的投影。然後，他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那一直低垂的頭顱，仿佛那是一個無比艱難的動作，需要耗費他全部的力量。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渾濁而又深邃，仿佛承載了千年的歲月和無儘的滄桑。它們就像兩道穿越了重重迷霧的光，短暫地、卻無比深沉地掠過了周振華，以及他懷中那隻正安靜沉睡的大黃狗。
這目光裡蘊含的東西太多太多，以至於在那一瞬間，仿佛整個世界都為之凝固。首先是洞悉，那是一種仿佛能看穿一切的洞察力，不僅包括周振華表麵的疲憊，更包括他內心深處那沉重的壓力，以及他所背負的秘密的分量。
接著是敬畏，那是對一種非人類力量的深深敬畏，這種力量源自生命的本能，讓人不禁想要匍匐在地。然後是守護，這是一種用生命去守護的決心，用沉默去守護那驚天動地的秘密，哪怕付出自己這條老命也在所不惜。
最後，還有托付。那目光似乎在說：“阿華啊……這片海，這村子，還有……你自己……一定要保重啊。我這把老骨頭，能做的……也隻有這麼多了。”
這短暫的目光交彙，如同夜空中轉瞬即逝的流星，僅僅持續了不到一秒鐘。然而，就在這一刹那，高老漢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量，他的目光像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猛然拽回，迅速地從對方身上移開。
他像是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身體猛地一顫，然後緩緩地低下頭去。那原本就有些佝僂的背部，此刻更是深深地彎了下去，仿佛背負著整個世界的重量。他的腳步變得異常沉重，每邁出一步都顯得那麼艱難，仿佛腳下的地麵是一片泥濘的沼澤，稍有不慎就會讓他深陷其中。
就這樣，高老漢默默地、一步一步地挪進了那片黑暗的院子。他的身影在黑暗中逐漸模糊，最終被院子裡的黑暗完全吞噬，仿佛他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吱呀——砰。”隨著院門在他身後輕輕合上，發出一聲悠長而沉悶的輕響，這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仿佛是一本記載著神魔秘典的古書，被沉重地合攏。這聲音似乎也在宣告著今夜的結束，一個句號被畫上，一切都歸於平靜。
高大壯站在原地，目光凝視著那扇緊閉的院門，仿佛透過那扇門，他還能看到老父那孤獨的背影。他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喉嚨裡發出一陣輕微的哽咽聲。
他緩緩轉過頭，看向身旁月光下的周振華。在這寂靜的村道上，隻有他們兩個人和一狗），月光如水般灑在他們身上，將周振華的身影拉得更加細長，顯得格外孤寂。
高大壯嘴唇微微顫抖著，像是想要說些什麼輕鬆的話語來緩解這凝重的氛圍。他的喉嚨滾動了幾下，卻發現自己的聲音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扼住了一般，難以發出。
他的目光緩緩地掃過妹夫的臉龐，想要像往常一樣，用一個簡單的動作來表達自己的告彆。他抬起手，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地落在了周振華的肩膀上。
然而，這一拍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高大壯的手掌像是承載了整個世界的重量，緩緩地落下，然後重重地拍在周振華的肩膀上。
這一拍，不僅是簡單的告彆，更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情感傳遞。高大壯的掌心感受到了周振華衣料下緊繃而疲憊的肌肉，那是生活的壓力和艱辛留下的印記。
他的手在周振華的肩膀上停留了片刻，仿佛想要將自己所有的力量和勇氣都傳遞給他。然後，他緩緩地收回手，轉身離去。
每一步都顯得異常艱難，高大壯的腳步有些踉蹌，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似乎背負著千斤重擔。但他沒有回頭，他知道，一旦回頭，他可能就再也無法邁開腳步。
周振華靜靜地站在原地，望著高大壯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他能感受到高大壯那一步三回頭的巨大眷戀，那是對家人、對生活的深深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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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華……”高大壯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甚至小心翼翼的意味，仿佛怕驚擾了什麼，“也……早點回去歇著吧。”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周振華懷裡沉睡的大黃，又補充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沉重的承諾：“我……我就在隔壁。”他指了指旁邊自家的院牆輪廓，
“有事……喊一聲。”“有事”是什麼？鯊魚再來？巨鯨回頭？還是……彆的無法想象的“事”？他沒明說，但彼此心照不宣。這是大舅哥最後的、也是唯一能提供的屏障——用他凡俗的血肉之軀。
周振華感受到了肩膀上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傳遞過來的溫度儘管對方的手心也有些冰涼）。
他點了點頭，聲音低沉沙啞，像被砂礫磨過：“嗯。壯哥，你也早點睡。”
高大壯又用力捏了捏周振華的肩膀，仿佛要把自己殘存的力氣和決心都灌注進去，又像是在確認眼前這個疲憊的男人，依舊是那個他熟悉的妹夫。
八月四日，星期二。
周振華把手機日曆上那個被圈得重重的數字又看了一遍，指尖在光滑的屏幕邊緣無意識地蹭著，留下細微的汗漬。就是明天了。
紅梅，平平，安安，振東，還有操勞了一個月的丈母娘高大娘，終於要離開那個被精心照料卻也如同無菌艙般的月子中心，回到真正的、帶著煙火氣息的家。
手機相冊被他點開又關上，每一次亮起，屏幕上都是那三張小小的、足以吸走他所有心神的臉龐。
大女兒平平，像極了她名字，安安靜靜地蜷在繈褓裡，小小的鼻翼隨著呼吸輕輕翕動，睡顏安穩得如同與世界達成了最溫柔的契約。
二女兒安安，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圓，好奇地望向鏡頭，那眼神清澈得能映出人心底所有的塵埃。
小兒子振東，那張照片拍得有點糊，小家夥正努力地攥緊肉乎乎的小拳頭，眉頭微微蹙著，一副天生要跟這世界較勁的小模樣。
周振華的拇指懸停在屏幕上，仿佛隔著冰冷的玻璃也能觸到那新生的、溫熱的柔軟。整整二十八天，隔著手機屏幕的相見，每一次都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看最珍貴的寶藏，心被思念和一種沉甸甸的、名為“父親”的責任感填滿，幾乎要溢出來。
他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氣，那氣息帶著心尖上積壓的沉甸甸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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