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墨將那枚銅釘攥在掌心,指節微微泛白。他沒有下令追查麵具的主人,也沒有派人封鎖道觀廢墟。片刻後,傳令兵領命而去,腳步聲在青石廊下漸遠。
一個時辰內,主廳聚齊了四人。
胡萬三最先到,右眼蒙著黑布,臉上的刀疤泛紅,像是剛用冷水洗過。他未等落座便從懷中掏出一包殘鹽,放在案上時手有些抖。“三十七船精鹽,在揚州渡口被截。匪人隻搶走夾層裡的東西,其餘貨物原封未動。”
陳墨俯身,掀開鹽包內襯。薄紙碎片藏在織線之間,邊緣發脆,血跡乾成暗褐色,筆畫歪斜如掙紮留痕。他指尖輕撚,碎屑簌簌落下。
“這是賬冊?”慕容雪站在側旁,聲音冷得像鐵。
“是死人寫的。”胡萬三嗓音沙啞,“押船的夥計全死了,喉嚨割得整整齊齊,沒喊一聲。可他們不劫貨,不索贖金,隻拿走這些破紙……”
蘇婉娘上前一步,取下腰間煙雨綾的一角。她蹲下身,將布料輕輕覆在血紙上,再蘸了些許清水潤濕。布麵遇水後顏色微變,原本淡灰的紋路竟浮出一層極淡的青光。
“茶梗染料遇狼毒會顯影。”她低聲說,“這血裡混了突厥常用的麻痹毒粉,他們想毀跡,反倒留下了標記。”
柳如煙立刻取出香囊,倒出一點磷粉,吹向另一片塗改過的數字區域。火光映照下,被墨汁覆蓋的部分緩緩浮現出細密小字,排列工整,筆鋒帶鉤——正是徽州商幫慣用的記賬體例。
“這筆賬,”她抬頭看向胡萬三,“是你的人經手的。”
胡萬三猛地抬頭:“我沒有!賬冊若真存在,也該在總庫封存三年了!誰還能從防水鹽引紙上偷抄內容?”
“不是偷抄。”蘇婉娘已鋪開算籌,指尖飛快撥動,“他們在層層轉手中抽稅。官府拿一成五,鹽引掮客吞兩成,漕牙扣半成,江防營再刮一層油水……最後剩下的三成,全部標注‘鎮北軍冬餉專賬’。”
廳內驟然安靜。
慕容雪臉色變了。她父親統帥鎮北軍十餘年,死後軍權被朝廷收回,但舊部仍以“鎮北遺軍”自居,駐守北境邊關。若軍中私設稅賬,且資金來源不明,便是通敵大罪。
“不可能。”她聲音壓得很低,“我父帥治軍極嚴,絕不會縱容貪墨。”
“可這賬上寫的是真的。”柳如煙將磷粉掃過最後一行字跡,“過去八個月,共轉入白銀七萬兩千兩,全部由胡萬三名下的三家轉運行代為結算。”
胡萬三額頭滲出汗珠:“那是正常商貿往來!我替多家軍需供貨,走賬自然掛在我名下!你們不能憑幾張破紙就定我的罪!”
慕容雪突然抬手,肩上連弩“哢”地一聲彈出箭槽,箭尖直指胡萬三咽喉。
“你右眼的傷,”她盯著他,“是三年前在倭寇巢穴裡受的?”
胡萬三身體一僵。
“那夜我隨父帥清剿倭寇據點,親眼看見你被綁在柱子上,倭首親自給你鬆綁,還遞酒共飲。”她語速緩慢,卻字字如釘,“你說你是被迫做人質,可後來你的商船路線,全都繞開了鎮北軍巡防區,連最危險的東海段也暢通無阻。”
胡萬三喉結滾動了一下,沒說話。
“你解釋不了這個?”
“我……我隻是保命!”他終於開口,聲音發顫,“倭寇知道我運鹽的規律,若我不配合,整個商隊都會被燒!我答應他們避開元軍防線,隻為活命!這和賬本沒關係!”
“那你為何從未上報?”柳如煙追問,“按律,商旅遇劫須報官備案,你卻隱瞞至今。這些年你與哪些人有往來,自己心裡清楚。”
胡萬三雙手撐住膝蓋,呼吸粗重:“我知道你們不信我……但我對陳公子從未二心!海上航線、蒸汽機圖紙、南洋港口布局,哪一件我沒傾囊相告?若我是奸細,早就投靠李氏或三皇子去了!何必等到今天?”
陳墨一直沉默聽著。他拿起那張顯影後的賬頁,目光掃過最後一欄。七萬兩千兩白銀流入鎮北軍係統,接收人署名是“副統領趙承業”。
這個名字他聽過。趙明遠的族弟,廬州府前稅吏,因貪腐被貶後失蹤多年,傳言已北逃投軍。
他緩緩合上賬頁,轉向蘇婉娘:“這錢,真是進了鎮北軍?”
“賬麵如此。”她點頭,“但我查過最近半年的軍糧調撥記錄,鎮北軍申報的補給額遠低於實際駐軍所需。若非另有財源,早已斷炊。”
“那就是有人借鎮北軍名義斂財。”柳如煙補充,“真正收錢的,未必是軍中將領。”
慕容雪手指緊扣弩機,指節發白。她看著胡萬三,眼神複雜:“你若真清白,為何賬冊偏偏從你的鹽包裡被劫走?為什麼劫匪不要錢,隻要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