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吏部考功
辰時三刻,皇城鼓響,朱雀門緩緩洞開。
趙五整了整青色官袍,手持柳蓁蓁連夜為他謄清的《漕運新策疏》,隨著引路吏員,步入了決定他仕途命運的尚書省吏部衙門。
大堂之上,三位紫袍、緋袍官員端坐,目光如炬,不怒自威。
引路吏員將趙五帶至一處偏廳等候,低聲叮囑道:“趙縣尉,今日主考乃吏部考功郎中李大人,副考為考功員外郎鄭大人,另有給事中張大人為監考使。三位大人皆在,萬望慎言。”趙五心中凜然,尤其聽到“鄭大人”三字,更是警醒。這鄭員外郎,恐與京兆鄭氏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宣,馮翊縣尉趙五,入堂敘職——”唱名聲悠長而肅穆。
趙五定神,穩步踏入正堂。堂內燭火通明,正中並排三張案幾,端坐著三位官員。居中的李郎中年約四旬,麵容清臒,目光銳利,不怒自威;左側的鄭員外郎麵色白皙,微胖,嘴角似笑非笑,眼神卻透著審視;右側的張給事中則神情嚴肅,正襟危坐。堂下兩側,還有數名書吏持筆記錄。
“下官馮翊縣尉趙五,拜見三位大人。”趙五依禮參拜,聲音沉穩。
李郎中微微頷首,開門見山:“趙縣尉,免禮。今奉上諭,谘詢地方庶政。汝在馮翊所行漕運新策,州府已有呈報。汝可自述其要,兼答諸問。”
“下官遵命。”趙五再揖,隨即從容不迫,將漕運新策的初衷、具體措施如分段轉運、雇傭專業船工、加強流程監管等)、試行成效損耗降低、效率提升、漕工得益),以及過程中遇到的挑戰與化解之道,條分縷析,娓娓道來。他特意引用了詳實的數據,如試行前後漕糧損耗的具體石數、船工往返時間對比等,力求言之有物,避免空談。陳述時,他目光坦然,主要看向主考李郎中,偶爾亦與張給事中有眼神交流,唯獨對鄭員外郎,保持禮節性的尊重,卻不刻意逢迎。
李郎中聽得頗為專注,不時微微點頭。待趙五陳述完畢,他首先發問:“趙縣尉,汝言新策‘省耗、增效、安民’,此三者,孰為重?若朝廷欲廣推此策,當以何為先?”
趙五略一思索,答道:“回大人,三者相輔相成,然‘省耗’為根基。耗損既減,漕運成本自降,朝廷與民皆得實惠,推行之阻力亦小,而後‘增效’‘安民’方可持續。故廣推之要,首在核算清晰,令各方見其實利,則事半而功倍。”
李郎中眼中閃過一絲讚許。
此時,鄭員外郎輕咳一聲,語氣溫和卻帶著鋒芒:“趙縣尉年少有為,銳意革新,精神可嘉。然本官聽聞,新策推行之初,馮翊地方頗有微詞,甚至有虧空之謠傳?且驟然變革舊製,是否略顯操切,有失‘恪勤匪懈’之旨?若各地效仿,恐生紛擾,反傷漕運根本。不知縣尉何以解之?”此話暗藏機鋒,既質疑新策的穩定性,又隱隱指向趙五的個人操守。
趙五心知考驗來臨,不慌不忙,拱手道:“鄭大人明鑒。革新之初,確有雜音,此乃常情。下官亦聞‘虧空’之說,然經徹查,實為宵小之輩蓄意構陷,已有確鑿證據呈報州府。至於是否操切,”他話鋒一轉,語氣堅定,“下官以為,漕運積弊已久,損耗國帑,困頓民生,若一味因循,恐非‘恪勤’之道,反成‘怠政’之實。馮翊試行,步步為營,數據可查,民夫得利,正是為了謹慎求證,以備朝廷采擇,絕非魯莽行事。若朝廷推廣,自當因地製宜,穩中求進。”他巧妙地將“操切”的指責,轉化為勇於任事、為朝廷探路的擔當。
張給事中此時開口,問題直指核心:“據汝所言,新策利國利民。然則,觸動的舊有利益幾何?其反彈之力,汝可有所備?”這個問題,點破了新政最難之處。
趙五深吸一口氣,坦然道:“張大人洞若觀火。觸動利益,確為最大難關。下官在馮翊,便曾遭遇惡意製造事端、散布流言乃至縱火未遂等反撲。下官之備,首在持身以正,執法以公,新政得失,數據昭然,不容抹殺。其次,分化瓦解,爭取良善,如安置妥帖舊有漕工中勤懇者,使其成為新策助力。再者,借重上憲,明正典刑,對不法之徒,堅決打擊,以儆效尤。歸根結底,新政之利,大於其弊,其勢已成,則非區區宵小所能阻擋。”他並未回避困難,而是展示了應對的策略和決心。
問答之間,不知不覺已過了一個多時辰。三位考官又陸續問及新政與賦稅征收、地方治安的關聯,趙五皆引據實例,對答如流。他的奏對,不僅基於馮翊實踐,更不時流露出一種超越當下時代的宏觀視野,讓李郎中和張給事中頻頻頷首。
最終,李郎中環視左右二位同僚,見無再問,便對趙五道:“趙縣尉所陳,已知悉。且退下候命。”
“下官告退。”趙五施禮後,穩步退出大堂。走出吏部衙門,冬日陽光照在身上,他才發覺內衫已被冷汗浸濕。此番應對,雖自認無愧,然考官心思,尤其是那位鄭員外郎的態度,仍如一塊巨石壓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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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崇仁坊宅院,柳蓁蓁早已焦急等候在門前。見趙五歸來,她快步上前,眼中滿是關切之色。
趙五握住她微涼的手,露出一絲寬慰的笑容:“暫且……應對過去了。”
柳蓁蓁聰慧,從他眉宇間的疲憊與一絲釋然,已猜出七八分,柔聲道:“辛苦了。我已備下熱湯羹食,趙郎且先歇息。”
此時,趙五並不知道,大堂之內,關於他的考績評定,正展開一場無聲的較量。
李郎中率先表態:“趙五所獻之策,切中漕運時弊,試行成效,數據翔實,應對質疑,亦有理有據。觀其言行,頗有擔當,合乎‘德義有聞、公平可稱’之善。依某之見,可評上下一最二善或無最三善)。”
張給事中沉吟道:“其策確有利國利民之潛質,然其鋒芒過露,恐易折。不過,能直麵鄭……嗯,能直麵困難,不退縮,此誌可嘉。某同意李大人之評。”
鄭員外郎卻慢條斯理地開口:“二位大人所言固然有理。然趙五年不過二十,出任縣尉未滿一考,便大肆更張舊製,雖有小效,然根基未穩,‘清慎明著’一條,恐有不足。且其策是否具普適性,猶待觀察。依某看,評個中上無最而有二善),已屬鼓勵,以示朝廷重實績亦重沉穩之意。”
李郎中眉頭微蹙:“鄭大人,考課之製,重在政績行能。趙五在馮翊所為,增收節耗,安頓流民,皆有實跡,此乃‘漕運水利、錢穀運輸’方麵之‘最’。豈可因其年少,便降等以待?若如此,何以激勵後進?”
鄭員外郎堅持己見:“李郎中,下官正是為朝廷長遠計。過早驟得高位,恐非福也。中上之評,合乎規製,亦不失體麵。”
雙方各執一詞,氣氛一時僵持。一直沉默的監考使張給事中,再次發揮了關鍵作用,他緩緩道:“某觀趙五奏對,其策論之詳實,遠超尋常縣令。陛下近年來屢下詔求直言極諫、務實之才。趙五雖年輕,然其才其功,確已顯彰。若拘泥於年資,恐寒了天下實乾者之心。不若,就依李大人之議,定為上下,但其考語中需明言‘銳意可嘉,然需戒驕戒躁,以期大成’,二位以為如何?”
這番折中之言,既肯定了趙五的政績,也顧及了鄭員外郎所言的“沉穩”之意。李郎中頷首同意。鄭員外郎見無法再壓低等次,隻得冷哼一聲,不再反對。
最終,趙五此次破格敘職的考績,被定為上下等。這意味著,他在“二十七最”中至少有一項突出表現漕運革新),且在“四善”方麵獲得了認可。按照唐製,“一考中上,進一階,上下進二階”,此考績為他未來的升遷奠定了堅實基礎。
數日後,吏部正式下發“考牒”考核憑證)。當趙五從王主事手中接過那份蓋著吏部大印的文書時,心中百感交集。這薄薄一紙,不僅是對他過去努力的肯定,更是通往更大舞台的敲門磚。
王主事拱手笑道:“恭喜趙縣尉!上下之評,近年地方官中罕有。看來,這長安城,趙縣尉怕是還要多盤桓些時日了。”
趙五深知,吏部考功司的這一關,他算是闖過去了。然而,他更明白,這“上下”考績的背後,是賞識,是機遇,也必然招來鄭氏一族更深的忌憚與更隱蔽的算計。長安的冬日,依舊漫長,真正的風浪,或許才剛剛開始。
第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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