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婚約如棋
柳彆駕府邸的紫檀木案幾上,兩份聘書並排而放,一如棋盤上對峙的黑白雙子。
一份是趙五傾儘所有備下的薄禮,另一份則來自鄭家,綴滿了明珠與承諾。
柳蓁蓁立於廳中,目光掃過父親緊蹙的眉宇,輕聲卻堅定:“女兒願為弈者,不為棋子。”
吏部考功司“上下”的考績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長安官場漾開層層漣漪。趙五這個名字,不再僅僅與馮翊縣的漕運新策相連,更與“破格敘職”、“吏部嘉許”這些字眼綁在一起,引來了諸多或明或暗的關注。然而,這關注之中,既有賞識,亦不乏妒忌與審視。趙五深知,在這帝都,一步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複。
這日午後,趙五正在崇仁坊宅院內與柳蓁蓁商議如何借吏部考績之機,進一步穩固地位、暗中查探鄭家線索時,柳彆駕府上的一位老仆匆匆而至,麵色凝重地遞上一份泥金請柬,並低聲道:“阿郎指柳彆駕)請趙縣尉與小姐速歸府中,有要事相商。”
兩人對視一眼,心中俱是一沉。若非緊要之事,柳彆駕絕不會如此急切地同時召見他們。
踏入柳府正堂,氣氛果然不同往常。柳彆駕端坐主位,眉宇間籠罩著一層罕見的憂色。見他們到來,他揮退左右,將兩封製作精良的文書推至案前。
“五郎,蓁兒,你們且看看這個。”柳彆駕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
趙五拿起其中一封,展開一看,竟是一份聘禮禮單。其上所列,明珠十斛、蜀錦百端、良田千畝、長安西市鋪麵三處,琳琅滿目,價值不菲。落款處,赫然寫著“京兆鄭氏謹奉”,而求娶的對象,正是柳蓁蓁。另一封,則是鄭家一位與柳彆駕同品級官員的親筆信,言辭客氣,卻透著不容拒絕的意味,信中提及“兩家聯姻,永結秦晉之好”,並隱約暗示,若應允此事,則此前馮翊乃至漕運上的些許“誤會”,均可一筆勾銷。
趙五的心瞬間如墜冰窟。他未曾料到,鄭家的反擊來得如此迅速,且直指他最脆弱的一環——他與柳蓁蓁的感情。這份聘禮之厚重,遠非他一個寒門出身的小小縣尉所能企及。他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柳蓁蓁,隻見她麵色微白,緊抿著嘴唇,但眼神卻異常清澈堅定。
“父親,”柳蓁蓁率先開口,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鄭家此舉,絕非真心求娶,不過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彼等欲以婚姻為枷鎖,既束縛女兒,更欲借此牽製父親,令父親在朝堂之上投鼠忌器,甚至逼父親放棄對趙郎的支持。若此計得逞,則趙郎在馮翊所做一切,恐將前功儘棄。”
柳彆駕長歎一聲:“蓁兒所言,為父豈能不知?鄭家勢大,盤根錯節,今以重禮相聘,明為示好,實為脅迫。若斷然拒絕,恐其惱羞成怒,報複接踵而至,屆時不僅五郎前程堪憂,我柳家亦恐難全身而退。”他目光轉向趙五,帶著審視與無奈,“五郎,你如今雖得吏部嘉許,然根基尚淺,如無根浮萍。鄭家以此相逼,你……可有應對之策?”
壓力如山,瞬間壓在趙五肩頭。他深知,這已不僅是他與鄭家的私怨,更是一場關乎權力、前途與情感的殘酷博弈。他若退縮,不僅將失去摯愛,更會讓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付諸東流。他若強硬對抗,則可能將柳家也拖入深淵。
趙五深吸一口氣,迎上柳彆駕的目光,拱手道:“柳公,鄭家之謀,狠毒至極。彼等以為,財勢可通神,權勢可壓人。然,”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凝有力,“五雖出身寒微,俸祿微薄,然有一片赤誠之心,更有與蓁蓁相知相惜之情。此情此心,非金銀可衡量,非權勢可轉移。”他頓了頓,繼續道,“當下之勢,退讓唯有死路一條。唯有迎難而上,讓其知我非可輕侮之輩,方有一線生機。”
“哦?如何迎難而上?”柳彆駕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趙五清晰地道出八字,“明麵上,請柳公以‘小女年幼,尚需侍奉膝下,不忍早嫁’或‘婚姻大事,需謹慎斟酌,勿倉促定論’等理由,拖延回應。既不全然拒絕,亦不立刻應允,為吾等爭取時間。”
“暗地裡,”趙五壓低了聲音,“需雙管齊下。其一,借勢。吏部考績‘上下’,便是最好的勢。五當借此契機,主動拜會那些對漕運新策表示過興趣的務實派官員,如禦史台關心民瘼者,或戶部掌錢穀、希望革除積弊者,將新策成效與未來設想坦誠相告,爭取其支持,形成一股不容小覷的輿論力量,讓鄭家不敢輕易動用朝堂力量打壓。”
“其二,”趙五目光銳利,“攻其要害。鄭家絕非鐵板一塊,其內部必有矛盾。且其在漕運、商事上,絕不可能乾淨。秘書省中所見殘卷,提及‘洛口倉’、‘暗股’等事,雖是孤證,卻指明了方向。需加緊暗中查訪,尋找更多實證。一旦握有其確鑿罪證,如貪墨漕糧、勾結地方、欺壓良善等,便可反客為主。屆時,鄭家自顧不暇,焉有餘力再圖姻親?”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柳彆駕聽罷,沉吟良久,眼中憂慮漸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決斷:“不錯。避其鋒芒,擊其惰歸。拖延待變,積蓄力量。五郎確是謀定後動之人。”他看向趙五的眼神,多了幾分真正的認可與倚重,“如此,便依你之策。蓁兒,”他又看向女兒,“你的意思呢?”
柳蓁蓁走到趙五身邊,與他並肩而立,向父親深深一福:“女兒之心,早已歸屬趙郎。富貴榮華,非女兒所願;兩情相悅,共度時艱,方是女兒所求。父親,女兒願與趙郎共同應對此事。”
“好!好!好!”柳彆駕連說三個“好”字,終於下定了決心,“既如此,為父便陪你們賭這一把!鄭家之聘,為父會以‘需與族中長輩商議’為由,暫且擱置。五郎,你需儘快行動,時間,於我們而言,彌足珍貴!”
離開柳府時,已是夜幕低垂。長安城華燈初上,星河遙映。趙五與柳蓁蓁並肩漫步於寂靜的坊道,彼此的手悄然握在一起。
“趙郎,”柳蓁蓁輕聲喚道,星光映照著她的側顏,柔和而堅定,“今日在父親麵前,你所言,可是出自真心?”
趙五停下腳步,轉身凝視著她,目光灼灼:“字字肺腑。蓁蓁,我趙五此生,或許給不了你鄭家那般潑天富貴,但我願以畢生之力,護你周全,與你攜手,看這大唐盛世,共赴白首之約。”話語樸素,卻重若千鈞。
柳蓁蓁眼中泛起晶瑩淚光,卻是笑著:“有你此言,足矣。縱有千難萬險,蓁蓁亦無悔。”
然而,溫情時刻並未持續太久。次日,壞消息便接踵而至。先是柳彆駕在朝會上遭到禦史彈劾,罪名是“縱容屬官在馮翊更張舊製,滋擾地方”,雖被柳彆駕和幾位交好同僚勉強擋回,但火藥味已濃。接著,趙五發現,原本幾位對他表示過好感的官員,態度開始變得曖昧疏遠,顯然受到了某種壓力。更令人不安的是,市井間開始流傳一些關於趙五的謠言,說他“在馮翊任上貪墨漕款”,甚至影射其“出身不明,恐非良善”。
鄭家的反擊,如同暗夜中襲來的冷箭,既狠且準。
麵對困局,趙五與柳蓁蓁並未慌亂。他們依照既定策略,分頭行動。趙五更加積極地拜訪那些可能支持他的官員,不再空談理想,而是拿出詳實的漕運新策數據,分析其對於增加國庫收入、穩定京畿糧價、安頓流民的切實好處,以實實在在的利益爭取同盟。同時,他通過王主事等可靠渠道,加緊了對鄭家過往不法行為的暗中查探。
柳蓁蓁則利用其閨閣身份和柳家的人脈,在命婦女眷的圈子中巧妙周旋,澄清謠言,展現趙五的實乾與正直,爭取輿論同情。她還細心梳理父親在朝中的關係網,找出那些與鄭家素有嫌隙或秉持公心的官員,設法為趙五引薦。
這是一場無聲的較量,比的是耐心、智慧與人脈。趙五雖感壓力重重,但每當他回到崇仁坊宅院,看到柳蓁蓁燈下為他整理文書、分析局勢的身影,便覺得心中充滿了力量。兩人在逆境中相互扶持,感情愈發堅不可摧。
這日深夜,趙五終於收到一封密信,是派往洛陽方向查探的人送回的消息。信中言及,洛口倉附近確有蹊蹺,曾有大量漕糧“黴變”銷毀的記錄,但時間、數量對不上,且當時經手官吏多已調離或“意外”亡故。線索似乎又斷了,但這不尋常的痕跡,反而讓趙五更加確信,鄭家在洛口倉必有重大隱秘。
他將密信在燭火上點燃,看著紙張化為灰燼,眼中閃過一絲銳芒。鄭家以為憑借財勢便可扼殺他的前途、奪走他的愛人,卻不知,他趙五來自一個見識過更複雜博弈的時代,骨子裡有著絕不認輸的韌性。
“棋局才剛剛開始。”他低聲自語,推開窗,望向遠處皇城的巍峨輪廓。夜色深沉,卻掩不住他眼中燃燒的鬥誌。
第二十章完)
喜歡雪月大明請大家收藏:()雪月大明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